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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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石拱桥

在山的那边,父亲老了,像一座石砌的拱桥,被岁月苍凉。父亲是从后背开始老的,现在甚至有些驼了。每每忆起父亲,父亲总从叶子烟和苞谷酒里走出来,走进潮湿的老屋,沉默寡言,心事徘徊在油盐柴米之间。

记得他在一盏煤油灯下记帐的背影;记得他的桌子抽斗里,躺着一节节剪好的叶子烟;记得天井里雨声淅沥的黄昏,他爱一小杯一小杯抿着苞谷酒;记得有好多次交不起学费,我开口找他要钱,他愁眉锁眼,头低着,那微驼的后背愈发沉重。

父亲的父亲是从江西来到鄂西的。

清末民初,爷爷辈挑着担子背着铺盖沿清江逆水而上,闯进这深山老林做生意。那情景,颇似如今下海南的打工仔。这片山区特产丰富,桐、麻、漆、茶,样样都有。于是娶妻生子,安居乐业,置房买田,企盼发财。没想到日本飞机丢下几颗炸弹,把积攒的家业变成了一片废墟。也好,家庭成份落了个小商,省去日后许许多多的麻烦。但十年浩劫期间,仍有造反者贴大字报,称我父亲为“破落地主”。父亲说:冤枉,没享过几天福。

他生性怯懦善良,不理家政,走路怕踩死蚂蚁,掉片树叶怕打破头。工作期间年年是先进,但一辈子连个科长也没混上。临到退休,发给一张经济师资格证书,算是一种荣誉。但他大事不糊涂,是非分得清。有个个体茶庄聘他当会计,月薪二百,他只去两天就告辞回家了。问他原因,他说:尽是黑帐,我不能做。结果原单位返聘,工资仅几十元,他却做得尽心尽力。母亲说他是个老实疙瘩,尽吃亏。

他爱看书,那书是我的文学启蒙读物。母亲无工作,靠他一人那点微薄薪水养活五个孩子,确实不容易。可他仍然省下钱买书。有次他在利川买了《儒林外史》,我在恩施也买了《儒林外史》,只好分一本给别人。我家那时有一张老式红漆大木床,带栏杆,两边床脚各有两个长抽斗,就是藏书的地方。这两个抽斗是我的营养柜,我从那些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中窥到了山外的天地,小小年纪便幻想做精神漂泊者。

父亲也曾动笔写过小说,我是在读小学时从他的一个绸面精装笔记本上发现的。用的是“五四”时期的语言,把“她”称作“伊”,文笔像郁达夫式的。他写道:“伊靠窗坐着缝衣服。一抹艳红的夕阳映着伊的侧脸,将那脸部轮廓勾勒得十分生动与丰满。”就这么两句,文章才开头,没了。我疑心他在为母亲画肖像,很可能不是小说而是散文。可惜父亲没有写下去,大概是贫困艰辛的生活使他不得不割爱。但我毕竟把这两句话烙印在脑子里了,如夏夜两只荧火虫,光幽幽的,极诱惑人。

父亲与儿子感情多于语言。每见他那由生活重压而隆起的驼背,我无话可说,只有伤感。我感谢父亲给了我创作的精血和漂泊南方北方的韧性。父亲的梦由我接着做,由我来圆。

我能圆么?父亲是一本大书,做儿子的能读懂么?石拱桥藏着多少传说和传奇,那都是人生的真阅历。

传说,父亲是坐轿子骑马的三少爷,即使与母亲婚后,依然打麻将赌博通宵不归。钱输光了,连母亲的金银首饰也偷去送给当铺。有天夜里母亲去抓赌,牌桌上的四个人她都不认识,后来别人才告诉她,那个戴礼帽和墨镜的人就是父亲。父亲化装赌博的故事,在我们家族里传为佳话。

除了传说,还有传奇。第一次抓壮丁时,他被家里拿棉纱和布匹保了出来。第二次抓壮丁时,送兵的车开到四川境内,他跳车跑了回家。巴山蜀水,餐风宿露,他是怎样步行回家的呢?父亲是一部小说,小说中有许多吸引人的悬念。

抗战期间,遭日本飞机轰炸,家业破产后,父亲便去“福星和”当学徒,开始给老板端茶送水送货守夜,慢慢地就学会了打算盘记帐。解放后,他是茶叶公司第一批职工,穿起制服,当上统计员。父亲朴实勤谨又很聪明,很快学会了看茶——只要看一眼茶碗的水色,就知道是玉露还是毛尖,是几级茶。他天生就有生存的悟性和能力。

有一年,我接到母亲的召唤,说是父亲得了急性肝炎,正住在窑湾传染病医院,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我从山西赶回老家,在病床旁陪他,读他花白的头发和寡瘦多皱的脸,以及在他侧身而睡时,微驼的后背勾画出的桥的轮廓。我想我也会老的,也会变成一座桥的。我是父亲的儿子,也是儿子的父亲。

事实上,父亲很快就康复了。从那以后,他不再抽烟喝酒,连米酒也一滴不沾。唯一保持至今的爱好是打麻将。每次从麻将场上回家,他都是笑嘻嘻的,见着孙儿孙女,一人给五块钱,言称是打麻将赢的。其实,哪有常胜将军?他不过借此表达一份天伦之乐的心情。

在这个人世上,父亲已走过了70年的路。离乡背井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他。特别是有月的秋夜,老家浮现,父亲浮现,他那微驼的后背像石拱桥,苍老而安详。日子如生命之河,就这样从桥下潺潺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