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九道泉水,俗称头道水、二道水、三道水……母亲的家就在头道水的山湾里。
母亲是住在山湾里的岩洞里长大的。
母亲是喝着清甜的山泉水长大的。
山坡上的竹子密密的,母亲砍了竹子破成两半,把中间的节疤打通,连成一道竹槽搭成的桥。于是,清甜的山泉水顺着竹槽流进了岩洞屋的石缸里。
母亲用泉水煮苞谷饭、烧罐罐茶、喂猪、洗菜、洗身子。
母亲用泉水滋润着一首咿咿呀呀的童谣。
外公和舅舅们在离山湾好远好远的田里栽秧。外婆送饭去了。母亲背着背篓在田边地角割猪草。绿茸茸的鹅儿肠,猪是最爱吃的。母亲手脚利索,不多久就是满满一背篓猪草。
她掰了一枝黄灿灿的山胡椒花,插在背篓里。瘦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在田间小路上。黄灿灿的山胡椒花摇摇晃晃地,陪伴着瘦小的她。
黄昏,她把晒干的鸡毛草塞进灶孔里,岩洞屋里飘出一缕淡蓝色的炊烟。洋芋果果熟了,黄豆磨的合渣汤也香了,连月亮也出来了。母亲跑到山湾湾的岔路口,接外公外婆和舅舅们回家。山高月小,母亲小得像只麻雀。起风了,把她的印花布衫子鼓得像只张开的翅膀。
岩洞的桐油灯忽闪忽闪红红的。红红的火苗染红了母亲黑油油细溜溜的辫子,天上的月亮温暖着一个乡下丫头春天的梦。
自然,日子长长的。
母亲的辫子也就变得长长的了。
紧靠岩洞屋的山脚下是一片新开的桔园。桔子树第一次开花的时候,母亲就出嫁了。
唢呐鞭炮嘹亮了整个山湾湾。
土家族风俗时兴哭嫁。母亲不是为了风俗而哭,她是真的哭了,伤心地哭了。哭那终年潮湿的岩洞屋,哭那清清甜甜的头道水,哭那翠竹、桔园、鹅儿肠、鸡毛草。她哭的是昨天的月亮。她哭的是父老乡亲们艰辛的岁月。
母亲的花轿悠悠地,从乡下抬进了城里。
下轿了,她下轿时才只有十七岁,挪动着一双在山里走惯了的大脚,颤颤抖抖地,踏进了生意人家三少爷的门坎儿。从此,街坊邻居都叫她三嫂子。
生意人家规矩真多。上有爷爷奶奶,下有伯伯姑姑,早要问候,晚要请安,端茶、送水、洗衣、做饭,都是母亲的事情。吃饭不能上桌子,祭祖不能走在前面,眼巴巴看着姑姑们背着书包上学堂,母亲推着石磨转了一圈又一圈。
沉重的石磨,磨着苦难的故事没有完。
父亲出远门做生意了,好不容易赚回来几个钱,又在赌场上输了个光。他便偷走了母亲结婚时的金耳环和金镯子,又躲进一间小楼搓麻将牌去了。牌搓得哗啦啦响,家产也哗啦啦如水流淌。奶奶抽着鸦片烟指着母亲说:“连个男人也管不了,你是头猪么?”母亲心里好委屈,好难受,好恨。她咬着牙不说话,照样补衣服、扫地、推磨……
淡淡的月光从玻璃亮瓦射进堂屋里,映着母亲忧伤的泪,映着流泪的红蜡烛。
十八岁那年,母亲生下了我。她好像又有了盼头,生命的树又萌生了一叶新绿。
土家族人崇拜白虎,她给我做了一双虎头鞋。看见我皮肤粗糙糙的,她天天给我洗澡。
因为有了我,父亲也渐渐变好了。母亲让父亲买来藤制的摇窝儿,她常常在温柔的月光下给我喂奶,然后把我轻轻地摇入梦乡。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鄂西山区寒砭肌骨的冬天过去了。
山坡坡上,桃花、杏花、李花、梨花全开了,春天说来就来了。
父亲脱掉长衫,穿上了国家干部的蓝制服,在茶叶公司当统计员。日里夜里,他把算盘子拨得噼啪脆响。
母亲在茶叶加工厂做季节工,选茶、筛茶、搓麻绳、洗麻袋、捆茶包子。身强力壮的母亲喜欢这种生活,用劳动赚来的钱养活自己的儿女。再苦,心也是甜的。
清江的水清得见底,站在桥上看得见水底的鹅卵石。晴天阴天,夏天冬天,母亲总是挽起袖子裤子,站在河水里洗那些洗不完的麻布口袋,洗干净了就晒在宽宽的河滩上。
一大片白白的布袋,像一大片白白的雪。
母亲的木捶棒一上一下地起落,溅起了亮晶晶的水花,溅起了一个家庭妇女无限美好的希冀……孩子一个接一个生,我下面又添了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儿多母苦,母亲仍然是受罪。但母亲从不抱怨命运,从不为腰酸腿疼叹息。屋里屋外,日出日落,还跟乡下时一样辛勤。
她把我的衣服改给妹妹穿,妹妹的衣服改给弟弟穿,都是旧的,打了补丁的,却都是干净的,整整齐齐的。隔壁的杨妈妈夸奖母亲:三嫂子好福气,儿女们一个个好清爽!母亲望着高高矮矮的儿女们笑:都是冤孽,还不完的债,指望他们读点书,有碗饭吃就行了。
那些年,母亲并不见老,还是像做姑娘时那么好看。不过,没有辫子了,乌黑的短发剪齐耳根,爱穿一件阴丹士林布的斜襟便衣。空闲时,她还参加街道的扭秧歌、打腰鼓,去扫盲班读书认字。有一天她居然学会骑脚踏车了。母亲蹬着脚踏车,从老城六角亭的陡坡上冲下来,路边的人都说这个女人好有本事。
山泉日夜流着,不是潺潺地响,而是叮咚地唱,一出山就流得好远好远。母亲原本是个来自山乡的坚强能干的女人,她的路好远好远。
母亲的头发是我们插队那年变白的。
开始是一缕淡黄,后来是一绺灰白,再后来是一簇一簇银白色。
五个子女全下乡了,一下去就是六年,等我们回城时,母亲的头发白完了。
母亲的眼睛肿得红泡泡的,心疼得酸酸的,又有大字报说父亲出身于破落地主,她实在不愿在家里担惊受怕地呆下去了。母亲跋涉遥遥数千里路,风尘仆仆地跑到清湖村来看我们,帮我们做饭、洗衣、养鸡、纺棉花。
清湖的月朦朦胧胧的,清湖的夜死气沉沉的,母亲那辆纺车呜呜咽咽的。偶尔一两声狗叫,像哭,为母亲的纺车和她的凄苦。
冬夜连着春夜,纺车把母亲纺老了,纺出了母亲的一根根白发……
后来,我们都陆续找到一碗饭吃了。那时,我在黄土高原的北方工作,发工资了,便让妻子织件新毛衣给母亲寄去。几个月后,母亲还是用这些毛线,给我织了一条新毛裤,又寄回来了。她在父亲的信里说:“北方天气冷,山里面暖和多了,我用不着。”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的心思永远惦念着儿女们。
我每次从远方回家,她总笑得合不拢嘴;而我每次离家,看见的却是她啜泣的背影。
无论在哪里,母亲总是轻轻地走人我的梦帷……她说:莫熬夜,少抽烟,身体要紧。
或许由于天气太冷了,于是雪覆盖着她的头;由于风太硬了,于是眼角摇曳着一根根长藤;由于儿女太多了,于是乳房的丰满才由山岭沉落为粗糙板结的贫瘠和干瘪。
母亲终于老了。她在长长的路上走累了。
我记得,母亲的头发是我们插队那年变白的。也怪,那年的节气才是小寒,就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每一个幽幽的夜,母亲都要吃几片“心得宁”。柔弱的肩膊曾经挑得起疼苦却挑不起儿孙满堂的欢乐,母亲患心脏病了。
人病了,便会油然生出一片怅惘来的。她开始相信命,悄悄地请过算命先生。算她自己的寿,也算儿女们的前途。我劝过她,她缓缓地看看山,看看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就是这个样,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我是不怕死的。
我很惊讶,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说的话竟然与老庄哲学有相通之处。她彻悟了?
其实,母亲是不甘心死的,却也是把死看穿了的。儿女们对她说:活着,总是有幸的。
母亲便点头,便要在生前选一块坟地。选来选去,还是选在头道水的冉家湾里。选好的坟地周围,埋着外公外婆。这样,母亲就不会感到孤单了。她从生到死不愿离开那块土地。
土家族有个古老习惯,在人活着的时候就立下墓碑,这叫“在生碑”。人死后,再把碑竖在坟头。母亲从乡下一回来,就要我们请石匠,她要立一块“在生碑”。
“在生碑”大概是一个少数民族的豁达、清醒与超脱吧。母亲把生和死看成一样的。她素来就好强。她面对死亡就是这样洒脱。
母亲反复叮嘱,要把所有儿孙的名字都刻在碑上,日里夜里好陪伴她。不然,她就显得太寂寞了。
又说,坟前种两棵桔子树,让那一盏盏红灯笼照亮夜路,她的魂儿才看得清归途。
还说,每年清明记住给她上坟,多烧点冥钱,但不要五十、一百的票子,阴间换不了。
母亲说话时不是凄凄哀哀的,她那心脏病人常有的潮红的脸上,浮着真诚的笑。
我想,等到来年春天,山胡椒花开了,我和弟弟妹妹们,都要陪母亲去头道水的冉家湾里看看的。
到那时,“在生碑”肯定打好了。
碑,长长的,方方的,厚厚的,是属于一个平凡的母亲的。于是,母亲笑了。
母亲的笑是恬淡的,蕴蓄的,像润泽的暖色调的山胡椒花似的。
山湾里的泉水日夜流,叮咚叮咚地流走了。流不走的,是母亲的爱。母亲的爱,深深的,沉甸甸的,全都刻在那块“在生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