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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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最后的挽歌

像草一样常见的,是普通人的死。有位作家这样说过。我母亲就是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历史会记载这样的平民百姓。包括母亲喝过的清江水,住过的冉家湾。谁还记得一个家庭妇女的一生呢?

但是,我记得,我们记得。记忆中,一顶雪冠,那是母亲的银发。岁月这把雕塑刀,无情地,刀尖轻轻地一挑,就把生死这张纸,从正面到背面全捅破了。它把一个勤劳、健美、开朗、贤惠、豁达、坚忍、乐观的土家女子,改变成了白发苍苍的有26年心脏病史因而常年双颊潮红、嘴唇发乌、走路蹒跚的衰竭老人。风烛残年的日子里,她只能拄着拐棍一步一挪地行动,不幸摔了一跤,就再也起不来了。母亲向来是个急性子,凡事都讲究三下五除二,办得干净利索。她走也走得太急,等不及我们从宜昌赶到恩施就驾鹤西去。苍天后土啊,上天堂的路上,母亲已经走完人生78级台阶,你就不能让她再多走几步,看看这个如此精彩而又如此无奈的世界吗?

事情似乎早有预兆,上帝安排好了每个细节。前年,母亲提出要从舞阳坝搬到恩施老城南门外去住,她说那里是她小时候打猪草的地方。城南旧事,耿耿难眠。其实呢,与她同龄的许多老人都已不在人世了。哪里还有割草砍柴的童年伙伴呢?就连她在抗日战争时期躲避日本飞机轰炸的山洞,如今也开起了农家饭庄。哪里还有艰难时世的丝毫痕迹呢?母亲,中国人忘性太大,谁喜欢像您一样去数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呢?更别提清江边狮子岩下的老茶厂,冉家湾的橘子树和甘蔗田了。唯剩秋风中的芭茅草,在五峰山脚开出一片一片雪白的花——那该是母亲的银发吧?

母亲坚持要去城南,那就顺她老人家的心意,搬吧。去年春节搬进城南新都,离巴公溪和冉家湾都不远,母亲心满意足,常常转着轮椅到院子里晒太阳。有一天心血来潮,竟指使父亲从舞阳坝旧址挖来一棵石榴树,移栽到新居门前。这棵石榴树现在长得枝繁叶茂,恐怕过两年就会结果的——我这次回家奔丧才明白她老人家的一番心思,多子(籽)多福的石榴,是母亲留(榴)下来的最后一个心愿呢。母亲,四世同堂,中国人的最大愿望,您不是已经实现了吗?是想学愚公移山,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还是想待到五月榴花红,让生命燃烧成扑不灭的火焰呢?

四姨妈和她儿子常年在北京,今年夏天赶巧回恩施,在城南新都陪她住了一个多月,老姐妹聊天聊到半夜,有说不完的家常话。母亲还打电话给咸丰的二舅、宜都的幺舅,邀请他们都到城南新都来住几天。她说这地方离冉家湾近得很,南门大桥和清江河,几步路就到了。我女儿移民加拿大温哥华五年没回国,也在这年夏天回到恩施看望爷爷奶奶。母亲抱着她老泪纵横地哭了一场,母亲说露露啊,你这是最后看我一眼了,恐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想母亲是预感到灯油耗尽,对生命无限的留恋啊!这也正好印证了一句古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过,母亲伤感的内因是对生命的热爱,正如奥斯特洛夫斯基所说:“要让生命燃烧,而不是冒烟。”这很可能就是所有伟大母亲的伟大之处。

我母亲是个哲学家,你信吗?她随口说出的许多话,不是警世通言,就是醒世恒言。我女儿生孩子前很害怕,在越洋电话中,母亲告诉她:“世界上的人都是妈生的。”一句话让女儿吃了一颗定心丸。她看见许多老干部犯错误后又告诫我:“人哪,不要睡到天亮了,又屙一泡尿在床上。”朴素而又形象,简单而又生动,不是真理又是什么?在我们五姊妹的青年时代,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世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这就是活生生的辩证法,对立统一的生活哲学。我不仅熟悉而且铭记着母亲的这类话语,曾经想为母亲编一本《冉绍群语录》,以此纪念我的母亲。她在苦难的生涯中养育我们长大成人,就像在河边洗衣一样又辛苦又快乐。我仍会继续回忆母亲说过的话,回忆她的每一根白发和每一丝皱纹,每一声叹息和每一个笑容。

没想到母亲回到城南仅仅八个月,就在2007年9月2日子夜,已然衰竭的心脏再也无力搏动,离开我们匆匆地去了。在城南殡仪馆,仿佛世界走到了尽头。两班花锣鼓通宵达旦,一直将母亲送上山。我为母亲写了一副挽联:天高地厚四世同堂祖宗福荫佑家业,山清水秀五子共兴慈母恩泽惠后人。横额是仿照作家张洁的书名:世界上最疼我们的人走了。这是最后的挽歌,伴着母亲悄然远逝。从此,一个故乡、一个源头、一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母亲,您的路就这样走完了?对您对我们都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历史一代人的记忆?谁能说清?我又记起那位作家的话:没有任何历史记载这样的生和死。没有任何历史记载吹过童年面庞的风,吹过青草的风。

2009年清明节,我和妻子建华及妹妹茂玲从宜昌回到恩施,为母亲祭坟扫墓。母亲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草,墓地周围的松树青青葱葱,非常安静。前几天刚下过雨,山地比较潮湿、松软。阳光从树丛中洒下来,一切都显出了复苏的生机。在这个美丽的冉家湾,母亲,您就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