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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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土家女人

那片青葱的松林融入淡淡白雾,几只红山雀驮着夕阳由山顶滑来,唯独那棵古老的水杉树挺立在小溪尽头,仿佛在等待亲人归家。

幺妹子的身影出现在月亮垭。

她的红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红山雀。她的背篓是座书山。

幺妹子本是我们土家山寨平平常常的一种习惯称呼,幺就是小。幺弟娃就是小弟弟,幺妹子就是小妹妹。推而广之,幺舅就是小舅,幺叔就是小叔。这个穿红衣衫的幺妹子是五里坡的小学老师,才从省城开优秀教师代表会回来。

幺妹子在五里坡小学教语文,教算术,还教体育、音乐和图画,全校只有她一个老师,她是校长又是厨房大师傅。幺妹子的爹娘一前一后病死了,家里就剩幺妹子和她姐姐相依为命。姐姐上山砍柴,下河洗菜,喂猪喂鸡喂兔子,赚点油盐钱,供幺妹子读书。幺妹子读到高中毕业,就回到姐姐身边,回到家乡牛角坳。有一天,幺妹子听说五里坡小学要招考一个民办教师,就跑到乡政府报了名。没想到,幺妹子一考就考取了。按理说幺妹子是个幸运的人,从此有了一份工作值得欢喜,但幺妹子和她姐姐抱头哭了大半夜。幺妹子后来一直记得那个夜晚,她说,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春夜,山风依然又硬,又冷,连山寨的狗子都缩在窝里懒得叫了。

其实,五里坡学校不过是矗在坡上的一栋吊脚楼而已。楼上是教室,兼做幺妹子的办公室和卧室。楼下是厕所,兼做猪圈和鸡圈。头天夜里,幺妹子听见狼叫,高一声低一声地嚎,吓得发抖,睁眼捱到天亮。后来,婆婆婶婶们主动来给她搭伴,或者叫女学生陪幺妹子过夜。幺妹子又哭了,她觉得乡亲们跟她姐姐一样地疼她。从此,五里坡小学的钟声敲响了,在山谷,在松林,在吊脚楼,在远远近近的山民心里,响亮、欢快而又神圣。

每年春秋两季开学时,幺妹子都要沿着羊肠小路,翻山涉水进县城,给学生娃买课本和练习本。她从不坐车,省下钱来给学生娃买文具。山道弯弯,风雨飘飘,幺妹子走累了,就把背篓歇在路边岩洞里松口气,等精神来了又接着赶路。崖上的映山红开了谢了,沟里的溪水流来了又流走了,五里坡小学送走了一批学生又迎来了一批学生。山里,那悠扬不息的是幺妹子敲响的钟声和娃娃们读书的童音。

记得是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幺妹子背着满满一背篓县文化局赠送的书从城里回学校来。天寒路滑,滴水成冰,她走到千丈岩拐弯的地方,脚板一溜,身子就顺着山坡滚到沟底。浑身是伤的幺妹子躺在雪谷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人们在呼唤她,她看到乡亲们举着火把簇拥着她,那些哔哔剥剥燃烧的杉树皮火把从千丈岩路口顺着山势蜿蜒到山谷。幺妹子哇地一声哭了。乡亲们说,幺妹子你好辛苦!幺妹子我们来接你!幺妹子莫怕你要坚强!乡亲们轮流背着她回学校,轮流给她喂水喂苞谷粑粑。幺妹子心想,这世上有哪个老师能享受到如此高贵的待遇?恐怕只有我幺妹子有这个福气了。许多年后幺妹子回忆当年情景时说,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寒冷又最温暖的冬夜。

夏天来了。穿红衣衫的幺妹子背着书山从省城开会回来了。

她在省城宾馆开会时又哭了一次。面对满桌香味扑鼻的菜,幺妹子的泪水涌出来了。她说,五里坡的娃娃们,别说吃,看也没看过这么多的菜啊!能不能减几个菜,给娃娃们买些铅笔呢?听了幺妹子的话,开会的代表们不忍心动筷子。第二天,会议伙食改成四菜一汤。散会时,代表们送给她的书、笔和本子,幺妹子装了一背篓。

幺妹子依然沿着弯弯的山路走回她的乡村小学。那像红山雀一样朴素而美丽的衣衫在风中张开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