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飞机上认识这个红花套的女人的。当时离起飞只有几分钟了,而她却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刚刚风风火火地闯进机舱。她对着机票看了看座位,然后吐出一口长气,一屁股就坐在我旁边了。
她见我的同伴注视她,就向我们解释晚到的原因。她说的是难懂的广东鸟语,什么火车、汽车、出租车,意思是转来转去就耽误了。我和同伴问她是不是去三峡做生意,她一下子就听出了我们的口音,于是笑起来,改用宜昌话,毫无顾忌地说:“我就是红花套鄢沱的人,急着赶回去过年哪!在广东好难得听到一句家乡话,见了你们我就想哭了。”她就这样说着,笑着,让人感觉到她特别爽快、质朴。
旅途中,我和同伴与她海阔天高地聊天。她是个瘦瘦的、眼睛大大的女人,虽说眼角有鱼尾纹,但翘鼻子小嘴的,仍有几分古典之美。我的同伴不相信她有38岁了。她说:“远看一枝花,近看鸡子抓,再看豆腐渣。加上飞机上灯光暗,看不清楚。等天亮了你们看吧,要几丑有几丑!你们看我额头,像一道道绳子印。这双手,粗糙得像锉子。想起做姑娘时候,我那双手又白又嫩。现在打了4年工,人都打老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的心也随之颤动起来。
这个红花套的女人其实也有过短暂的欢乐的童年。她爱读书,爱唱歌跳舞,长得又好,自然逗人喜欢。县里文工团曾把她选去当演员,几个月后被她母亲拖回家了。她回忆起小时候盘起两条长辫子登台扮演铁梅的情景,脸色温婉动人。她说读书时参加学校文艺表演,上山砍了三天柴,买了一件的确凉衬衫,坐在山坡上,腰都笑软了。
可惜,好景不长。她6岁时,被打成右派在山村教书的父亲病故了。母亲带着6个孩子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为了供哥哥读大学,她读初二就回家务农,后来结了婚,没想到男人又出车祸死了。嫁人吧,一方面是婆婆管得特紧特狠,生怕她再嫁。她说她婆婆一张嘴,又薄又快像刀子,骂三条湾都不熄火。另一方面拖着一儿一女,谁愿娶她呢?女儿读高中,儿子读初中,吃饭穿衣盘成人,每走一步都要钱哪!生活逼得她只好去广东打工。
在东莞,她开始是铺一块塑料布摆地摊,在街头巷尾卖水果。半年后,赚了600块钱,就买了一辆三轮车。每次又拉又推地拖着一车水果爬上坡,她感到腰椎骨都要挣断了。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三轮车又被人偷了,半年辛苦白干了。她说:“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呢?”她的话像石头硬硬地砸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觉得命运真是不公平,为什么窃贼偏要欺侮这样一个勤劳而美丽的女人呢?
她通过熟人找到一家香港老板办的工厂打工,一天做十几个小时,一年四季关在厂房里,连外面下雨天晴都不知道。吃的菜是肉皮上带毛的,睡的架子床不敢翻身,熬到年终了,想回家看看,还得请人代工,不然再回来就没有岗位了。想家啊,想得人肠子打绞。她说:“每次在电话里,听见女儿说,妈妈,你要注意身体。我就鼻子发酸,眼泪直往外冒。”她扭过头,眼睛噙着的泪水在灯光下朦胧闪烁。我岔开话题说:“你很健谈。”她笑了笑:“长疙瘩,短疙瘩,说的都是些树疙瘩,你们别见怪。”
到宜昌了。她妹夫带着她的孩子开车来接她。那一刻,再去看三峡机场,灯光依然亮,彩旗依然飘,旅人行色依然匆忙。她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瘦瘦地走在人流中。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涌出一些淡淡的惆怅,同时,这惆怅也是瘦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