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秋天里最感动我的一幅风景,便是一个山村小姑娘为汽车加水的画面。那天夜里,在宜昌通往恩施的盘山公路上,风雨灌满山谷,周遭迷迷蒙蒙,除了车灯的两道灯柱外,偶尔还闪过星星似的农家灯光。上了坡又下坡,下了坡又上坡,山路好像永无尽头,恩施还很遥远,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大客车跑了一段路后,就要停车在路边给水箱加水,水箱在车顶的前半部。记得每次加水时,车周围总要围拢来一大群农家孩子。他们提着篮子,或者端起冒着热气的钢精锅,还有人举着一把一把用麻绳扎好的桂花,向乘客叫卖自家的煮玉米、茶叶蛋、豆腐干、花生、瓜子和桂花。这情景使我想起铁凝的一篇小说,只不过她叙述的是一个铁路小站的故事。
我们乘坐的客车在苦桃溪附近的山弯处停住了。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路边只有一座石墙木板的二层楼房。房侧前面的石坎上,砌着一个长方形的水泥蓄水池,山上引来的泉水经过竹槽源源不断流入池中。池旁一根木桩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加水”两个大字。秋风带着山地雨夜的荒野味吹过来,路边的树朦朦胧胧的,但看得出来叶子变黄了,这地方不免显得有几分苍凉。
汽车摁了两声喇叭。小楼房有人高声回答:“来啦来啦!”这时,我听到一串清脆的笑声,笑声正是从木板屋里传出来的,朗朗亮亮,透了漫漫的风雨,让人清醒和快乐。司机乐呵呵地说:“加水的丫头长得蛮乖呢。”乖就是漂亮,就是标致,就是土家族人夸奖少女长得好看的赞词。
于是,乘客们隔着车窗都来欣赏这个加水的丫头:在飘雨的秋夜里,谁都能够看出来她是那么朴素而美丽。木屋檐下挂着电灯,散发的昏黄的亮光像远古时代的巴人歌谣衬托着她。她搬来一架木梯子斜靠在车厢上,一手举伞一手捏着橡皮水管踏上木梯子。她站在梯子上,显得灵巧饱满。梳着刘海扎着小辫的光溜白净的瓜子脸上,大眼睛,挺鼻子,小嘴巴,全都漾着笑意,胸脯微微起伏着,仿佛是充满生命汁液的一棵小小的水杉树。
我下车问她:“你家大人呢?”她说:“下山吃酒去了。”我又问:“你怎么不去呢?”她一双很黑的眼睛在昏黄的光亮里快活地闪动着:“我要做作业呀,还要等汽车来了加水呀!”我说:“加一次水才几角钱,好辛苦呢。”她站在车顶上,拘谨而又开心地笑了:“就是几角钱,存多了就好买本子呀、笔呀、书呀,还有学英语的磁带呀!”我看见风片雨丝在车顶上吹拂着这个加水的丫头,心头竟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
加完水,付过钱,司机一摁喇叭又要走了。加水的丫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对司机说:“叔叔,等一等!”说完就跑进小木屋去了,听得见她上楼时蹬蹬的脚步声。待她再出现在门口时,她举了举手里的一束桂花,调皮地朝司机眯了眯眼,似乎从中寻到一点温暖欢乐而又骄傲得意的感觉。她说:“叔叔,送你一把迟桂花,你把它插在驾驶室里,也好给客人们醒瞌睡。”我在前面几站问过农家孩子,一把桂花一块钱。我看见司机正在掏钱,加水的丫头急得蹦起来,摆着手说:“不要不要!自家树上摘下来的,要什么钱呢。”她扭身跑上台阶,站在屋檐下朝我们连连挥手道再见。她那苗苗条条的样儿,灵灵活活的举动,一瞬间在我脑海里定格成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动人风景,带给我一片柔情。
司机把桂花插在驾驶台上。车窗外吹来清凉的山风。顿时,满车厢一片桂香。车开动时,司机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一句:“加水的丫头长得蛮乖呢。”虽然风雨仍未打住,但似乎因了这束桂花,鄂西山区的秋夜突然变得美妙诱人。沿途,那束桂花轻轻摇颤,仍在幽幽不绝地流溢暗香。
这个秋天快过完了,而我感到总有桂花的幽香一直弥散在平淡的日常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