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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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一江清水向东流

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清江河畔。纯净的心灵是因为洗礼了一江的清水。老城墙边,豆腐店的青石台阶上,听瞎子郑大爹拉胡琴,幽幽的,是二泉映月与良宵。清江如琴声起伏,弯出山去。当然说不出什么哲理和文学,仅仅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是隐隐感到郑大爹命若琴弦,是一个苦人。而我自己的生活目标,肯定与这条清江有约。

四十岁以后,从山西回到故乡。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老城外,去看东门渡口,一湾的绿水,一只摆渡的船。当年摆渡的哑巴艄公已经死了,现在摆渡的是他的儿子——我的小学同学。我只认出他的样子,叫不出他的名字,而他根本就认不出我了,只斜我一眼,就忙着撑篙,就埋头摇橹。清江,变得熟悉而陌生,亲近又疏远,只有水依然清得像镜子,映照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春去秋来。

后来,我再次离开故乡,离开恩施,来到现在生活的这座城市。我没有觉得山里人有什么不好,没有觉得恩施话有什么难听,没有卑躬屈膝地讨生活,没有奴颜媚骨地谋官职,没有放弃自己的生活目标,没有停止学习与积累、思索与创造,为了一个稍有价值的灵魂。自从我在宜都的桥上,看到清江融入长江,就明白了我应该以怎样的姿态走进这个大千世界。我写清江流域的风土人情,写长江三峡的传说和故事,写这个城市和这个世界的形形色色的风景。一江清水在我的文字里摇曳着,流淌着。

不知不觉中,在宜昌生活又近十个年头了。几乎每年我都要回一次老家,去看望七十多岁的父亲母亲,已届中年的弟弟妹妹,中小学的同学和文朋诗友,特别是去看望去亲近那一条河,让那一江清水一次又一次清洗我的灵魂,把那些世俗中功名利禄的泥沙一点又一点过滤掉。东门渡口已经废弃了,一座桥取而代之。高中同学已经苍老了,大多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北门和东门的城墙都拆掉了,只剩南门和西门的城楼冷清清地独立寒秋。不由得想起古诗: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我想即使是那些艰辛日子的故事,那些老城墙和老渡口的故事,仿佛眼前的一江清水,平淡而细碎地流逝,但山不转水转,历尽坎坷仍清流不绝。这样的人生,平凡而高尚,简单而美丽。

记得北门河坝捡儿湾岸头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每年都要结出一些弯牛角似的皂荚来。母亲和邻居们背着一背篓衣物下河,把衣物铺在岩石上,把皂荚包在衣物里,然后抡起棰棒一遍遍捶打。等把皂荚捶烂了,再搓洗衣物,再用清水漂干净。日子过得艰难也过得清净,不像现在物欲横流,生活的浊流冲得人东倒西歪,甚至用高级洗衣粉也难以漂净心灵的污渍。有这一江清水,安宁地滋养我的生命,教会我要爱而不要恨,要善而不要恶,要真和美而不要假和丑。当我坐在古老的河边,爱意升起来,如一江清水向东流。我想人生大概就是如此,其中近乎透明的情怀,饱含着远离家园又不断寻找家园的一个人的圣经和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