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远的地方,古风犹存。在那里,乡下人现在依然把教师喊先生。赵先生就是我老家大河乡中学的一位老教师。每次想起他,总觉得心酸、难过。
赵先生教了一辈子书,贤人七十,弟子三千,学生中还有人当了县官州官。然而,赵先生本人并不走运,写了一辈子诗歌,竟没有发表一首。大河乡的文化人戏称赵先生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
赵先生做事太古板、太迂腐。他有次到供销社买了一塑料桶酒,出店后顺手就把这桶酒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可掏出钥匙开车,怎么也打不开。正在他急得额头冒汗时,供销社小李跑过来看了看,说:“赵先生,您怎么开我的自行车呢?”还有一次,赵先生在外地开会,晚饭后要给老婆和校长打电话。他脑子里记着,先拨老婆的电话,再拨校长的电话。没想到拨完电话后拿起听筒,竟是校长说话。赵先生对着话筒发脾气:“这么晚了,你在我家里干什么?”
当然,这些事情都被人们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在大河乡甚至更远的地方流传开来。赵先生全当作耳边风,从不往心里去。我在一次文学笔会上见到赵先生时,他是笔会中年纪最大、惟一戴老花镜的作者。与一班青年男女在一起,他显得更虔诚、更谦虚、更拘谨。赵先生坐在头排,拿起小本子做笔记,本子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黑蚂蚁。我那时薄有文名,在讲台上侃到兴头上,唾沫星子四下乱飞,只见赵先生时不时拿袖子揩脸,揩完了又写,倒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信口开河了。
据参加笔会的年轻人说,赵先生写诗相当执著,几十年如一日,已经自己装订了厚厚的几大本诗集。夏天热,山区蚊子又多,赵先生赤膊上阵,只穿一条裤头趴在课桌上写诗。没钱买蚊香,他就把旧报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用浆糊贴在课桌四周,像垂挂的纸帘子。若有蚊子钻进来,赵先生两条瘦脚杆左右一摆,纸条便随之晃荡,蚊子就被赶跑了。
笔会结束后,赵先生捧着他那几厚本诗集请我指点。我一方面为他的勤奋所感动,一方面又为他的诗歌所悲哀。赵先生见什么写什么,写的都是顺口溜。譬如,赵先生推开窗子看了看,马上就写下两句诗:“窗外是月亮和星星,屋里是桌子和板凳。”又譬如,赵先生参加完升旗活动后,立刻又记下一首诗:“小学校钟声响,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女学生像七仙女,男学生像武二郎。”我读他的诗没有笑。我的心情变得非常沉重。我得承认,赵先生是个好教师,但他写诗是误入歧途。我还得承认,赵先生缺的是悟性和灵气,但许多具有悟性和灵气的年轻人,又有谁能赶得上像赵先生一样,为诗苦苦寻觅一生呢?
我问赵先生:“您为什么要写诗呢?”赵先生说:“渔樵耕读,诗书传家,山里人信这个。”我说:“我在报社有几个铁哥们儿,把您的诗带一首回去让他们发。”赵先生连连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写诗图的是活得快活,开后门发表诗,我哪里快活得起来呢?”我的直觉认为赵先生才是那种具有真正的诗人品格的人。最后一个乡村诗人的称号他应该当之无愧。
我使劲握了握赵先生的手就走了。我真的怕我说出什么话来伤了他的心,碰碎了他的梦。后来,离那次笔会很多年了,每次想起他,我心里就是一种深深的疼痛和感动。一种太远太远的诗歌般的苍凉,便如潮袭来,如潮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