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沿百里洲74公里长堤跑了一圈后,我就渴望见到一个人,渴望看到他的样子和听到他的声音。这个人竟然活了几百年,还将继续活下去,且他的音容相貌依然是这样清晰可辨。这种生命现象令我苦苦思索,并追逐人生的终极意义。当然这是来自我生命深处的感觉,而对我的子孙们来说,它只是一个人和一条堤的故事。
我是第二次踏上百里洲的土地。1998年特大洪水来临时,我在百里洲呆过一天,曾经目睹抱着孩子牵着牛羊乘轮渡迁徙对岸的难民们。那时江水是浑黄的,大水平堤,坐在堤上就能洗脚,在水中央的百里洲就靠着日夜不断地加固这条长堤而与洪水对峙。如今来这里是2001年,正当梨花开遍天涯的时节。三月风雨像杨柳嫩芽一样弥漫长江,湿润了田野。我站在堤上,与百里洲静静地对望。
构成百里洲田野的是大片大片金灿灿油菜花和雪海般梨花,与绿油油麦子、豆子和芦苇形成对比,乍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盆景。特别显眼的是围绕百里洲的长堤,仿佛造物主特意为这个盆景系上的一条飘带,你简直会为它的气魄和美丽而瞠目结舌。我想正是因为百里洲人世世代代都与这条长堤共生存同兴衰,因此才有了无数个故事中最动人的一个。
百里洲人由于长江洪水而带来的生存压力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筑堤防洪便成了百里洲的头等大事。最初筑堤,早在明代。到了清康熙年间,百里洲出了一个英雄路飞霄,由他完成了修堤建制的大业。路飞霄这名字很像金庸笔下笑傲江湖的侠客,仿佛他骑着白马穿着黑衣挥着宝剑越过长江朝着百里洲狂奔而来。其实路飞霄只是一介寒士。路飞霄的故事也不是浪漫的武侠小说,而是悲伤的历史,甚至是残酷的令人心里流血的历史。
距今约三百年前,即康熙43年(公元1703年),路飞霄经县令批准领修大堤。他深知这是保洲保民造福子孙的大事,发誓三年不更衣、不剃头、不会友、不回家。三年不修好大堤,他愿以身殉堤。这誓言掷地有声,与古代传说中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一脉相承。我想象路飞霄穿着带补钉的蓝布长衫,发须蓬乱,在瑟瑟江风中挨家挨户动员修堤的情景。一个弱小而又贫寒的知识分子,他那瘦弱的肩膀扛得动这方水土吗?
路飞霄一家一家地跪请,一次一次地诉说:“父老乡亲们啊,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力出力,有技出技。百里洲筑堤方能安居乐业,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业啊!”若人不应,他便长跪不起,不吃亦不喝,直到对方响应为止。这情形使我一再想起历史上的武训,武训为兴办义学跪地磕头沿街乞讨,路飞霄为筑堤防洪同样跪破了膝盖,此种忍辱负重之精诚,足足使山河为之动容、天地为之歌泣!
透过风雨,我看见路飞霄提着一面大铜锣,在正月初二纷飞的雪片中,边敲边吆喝:“乡亲们,上堤哪!”从正月初二开工要忙到腊月三十才放工,而路飞霄过年时,依然一个人还在堤上挑土。我看见路飞霄在田财主大门口长跪三天三夜。恳求田财主在堤线过处让地,路飞霄两个膝盖跪得血肉模糊。我看见路飞霄在大堤合拢后,抱着一棵弯脖子柳树热泪纵横,他的样子变得像原始森林的野人。我看见路飞霄弥留之际请求乡亲们把他抬到堤上,他要最后看一眼百里长堤,他的皮肤渐渐变成青铜色,最后变成了一座青铜雕像。
这一切都是从时间深处崛出来的,坚如磐石,宛如长明灯,在漫长无止的岁月里闪闪发光并照亮了后人对岁月的记忆。虽然路飞霄生卒年月无考,无后,但并不妨碍人们几百年来不断地传诵他的故事。还在路飞霄活着时,百里洲人就为他修了一座生祠庙。有一块曾立于生祠庙前的石碑在历代水患中消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修建人工河发现碑座,人们重刻石碑,现立于百里闸处。我在这里读到碑上一联,心灵又止不住颤动起来:“身系安危,一洲性命须珍重;事关重大,万姓脂膏莫乱抛。”我于是明白了,一条堤就是一根敏感的神经,一条堤就是一部乡土的历史。一个人因了一条堤而生命不断延续,一条堤因了一个人而生命不断更新。一个人和一条堤,合起来就是一种伟大的人格和精神。
那天.站在堤上,看田野,看沙滩,看长江,看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楼,看正在加修堤坡的民工,我不禁百感交集,又仿佛看到路飞霄破衣长发缓缓地朝我走来。路飞霄啊,我希望你这样的人永远活着,让美丽的长堤不再有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