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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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九佬十八匠

与沈从文先生笔下的湘西一样,我的故乡鄂西是一个偏远的边城,是一块古老的山地。说它偏远,从恩施到武汉,要坐十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坐得人腿肚子发胖。政府官员到省城开半天会,来回要在路上跑四天,第一天只能到红花套过夜,第二天才能到汉口饭店、梨园酒家或者紫阳湖宾馆。说它古老,在古代是廪君的领地。春秋战国时,先属巴,后属楚。进入封建社会以后,历代中原王朝称这里是蛮夷之地。

余秋雨先生在他的著名散文集《文化苦旅》的后记中,对我的故乡说了这样一番话:“在所有的评论中,我觉得特别严肃而见水平的是鄂西大学学报所设‘《文化苦旅》笔谈’专栏中该校中文系五位教师发表的文章。……我很惊讶鄂西大学对中国历史文化和当代散文艺术的思考水平,后来曾到武汉打听,得知这所大学躲在该省的边远地区恩施,从武汉出发也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有一位女作家曾到那里去过,竟像探险家一样述说着那里的风土人情。我问能不能坐飞机去,被告之:‘坐飞机也得好多小时,是小飞机,而且常常降不下去又回来了,因为那里雾多山多。’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准确,却深感中国大地上藏龙卧虎的处所实在不少。”

余秋雨先生说得极好。鄂西远是远,其实这方水土很美,鄂西人很是聪明能干。如果沿清江逆流而上,你会发现,武陵山脉在清江以南,巫山山脉在清江以北,山青青,水碧碧,疑入桃花源境。那谷与峰的高差,一般在千米以上。故民谚云:山高一丈,大不一样,阴坡阳坡,相差很多。逢春,峡谷里万木峥嵘,而绿葱坡仍是冰封雪锁,山上飘雪花,山下开桃花,风景这边独好。且有优美民歌从山谷里叮叮咚咚地流淌出来。

虽说此地山峦重叠,沟壑纵横,但确乎地灵人杰,藏龙卧虎。单说那些身怀绝技的能工巧匠,就有“九佬十八匠”之说。老百姓为此编了顺口溜:

杀猪劁猪佬,

剃头修脚佬,

修伞补锅佬,

打渔吹鼓佬,

还有背脚佬。

金银铜铁锡,

石木雕画漆,

秤弹鼓染皮,

外加梳篾笔。

当然其中许多行业已被时代淘汰了,譬如修脚的补锅的,又譬如做梳子做笔的。然而,不管走到哪里,我在离开故乡的几十年中,常常想起那些引车卖浆者之流,常常被自己想为“九佬十八匠”写点什么的念头而激动不已。

人说鄂西人是背篓上的民族,由此可见,背脚佬在鄂西山区触目皆是。悬崖绝壁,山高路险,百丈雾,千丈涧,羊不走,猴难攀,不靠肩挑背驮靠什么?所以背脚在我故乡成为一种准职业性劳动是很自然的事情。乡亲们不叫背脚佬,而是直呼背佬儿。

天天这时候,鸡子叫了,脸一抹,捡两个红苕粑粑或苞谷棒棒,亦或捏两个饭砣砣往背篓里一丢,提起打杵,蹬蹬地一头扎进茶一般晨雾中,背佬儿就这样上路了。雾里不见人影,只听见叮哩啷打杵响。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背佬儿再现了古诗画意。他们背化肥,背种籽,背煤碳,背柴禾,背塑料薄膜,背农机配件,背木料,背家具,背猪,背羊,背人——没有船和桥的小河,往往有挣几个力钱的背河人。只要是背得动的东西,背佬儿都能架在肩膀上。长年累月的,他们后劲窝拱起一个凸包,脚杆上鼓起几条蚯蚓。凡鄂西山区的背佬儿,个个是英雄好汉,长腰短腿大肚皮,肩膀硬得像铁,上山打得死金钱豹。

一般说来,做背佬儿的都有几手绝活。过沟呢,头顶一线天,脚踩一条线,左面是壁立千仞,右面是万丈深渊,背佬儿作老鹰展翅状,远远望去像贴在壁上的四脚蛇,叫人倒吸一口凉气。下山呢,之字拐,倒推磨,下陡坎,像拉纤,一手摸岩,一手提杵,嘴里咿咿唔唔的,脚板稳稳当当的,勾着脑壳慢慢磨,如背着一堆厚壳的蜗牛在蠕动。爬坡呢,不怕慢,只怕站,稍微松口气,就莫指望翻山了,于是裤带一紧,骂声****的,竟兔子一般蹶上了顶。俗话讲得好:身背一百八,裤子打疙瘩。没有真本事的人,是吃不了背佬儿这碗饭的。

背佬儿有句常年挂在嘴巴边上的口头语:“人活一辈子,就为两件事:一个是嘴巴,一个是****。”听起来粗鲁庸俗,细想,又和圣人说的“食色性也”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今年夏天我在巴东港口囤船上半夜里等船时,看见十几个背佬儿躺在甲板上靠着背篓呼呼酣睡,不由得心灵深处一阵阵感动,觉得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去是一条河。做也做得,吃也吃得,睡也睡得。

背佬儿也有快活的时候。长途背脚背累了,该歇气了,便把丁字形打杵往屁股后头一戳,驮山的背篓稳稳搁在打杵横杆上,左右两手返过去握住横杆两头,金属杵尖就牢牢地栽在地面上,背佬儿于是吐出一口粗重的长气。这片刻工夫于他们是相当金贵的,或扯起蓝布衫子揩把汗,或卷起生烟叶子过把瘾,说不出的欢喜。若是渴了,顺手扯过用麻绳拴在背篓系子上的空瓶子,丢进山边泉眼提上来几瓶不要钱的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下去,比喝仔鸡子汤还有味。若是憋了,趁歇气时解开裤裆就尿,像拧开了水龙头,猛地喷出一股急匆匆热腾腾的水柱,把脚下青石板洗得一尘不染。背佬儿打杵歇气的样子,谁看见谁都觉得那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劳动的艺术,生存的艺术。他们八字步站着,头昂着,胸挺着,眼睛直视前方,那样子不像是在做苦力,倒像是在做画院人体模特儿。

当然,也有的背佬儿快活到了极致就喜欢唱山歌,吼天吼地,吼得山谷嗡嗡响,震得耳朵麻痒痒的:

郎在高山背窑柴,

姐在河下送饭来,

太阳大了晒红脸,

石头尖了挺破鞋,

不为情哥不得来……

唱罢,哦嗬一声,背佬儿又上路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城市离故乡愈来愈远了。

城里有肉联厂,杀猪宰羊都是机械化,一头把猪赶进去,另一头连猪油都熬好了。而故乡,鄂西山区只有州府和县城有几家不大的屠宰厂,山里人家逢年过节仍然离不得杀猪佬。

因此在山里,杀猪是一种带有技术性的受人尊敬和羡慕的职业。

杀猪佬杀猪有一套程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净利索得跟变戏法似的,看得围观的山里汉子那一双双眼睛像牛卵子一样,瞪得鸠圆鸠圆。

先把年猪赶到场坝上。场坝中间摆着两条并拢的长条板凳。杀猪佬招呼东家来三个男人,扯的扯猪耳朵,揪的揪猪尾巴,箍的箍猪脚杆,把那头百多斤的年猪摁倒在板凳上。杀猪佬立眉竖眼扫一眼猪,一挽袖子,朝手心吐两口唾沫,就准备动手了。

他从围腰下面摸出一把牛角尖刀,抬起脚,在鞋底上蹭两下,举起刀刃对着太阳晃了晃,把刀咬在嘴里,朝猪逼近。他撩起两把冷水拍了拍猪脖颈,忽然,抡起刀背朝猪前腿关节处猛地砍下去,没等猪醒过神来,他又翻起刀尖直抵猪喉咙,嘿地喊一声,刀子就捅进去了。眨眼间,猪喉咙外面只剩下一截刀把子,又听得嘿的一声,他已经抽出了牛角尖刀,那红通通的血沫便喷射而出,溅得四周血迹斑斑。东家赶紧将洗干净的大脚盆放在板凳下面,脚盆里撒了盐,或者撒些碎辣椒,猪血便流进盆里,由鲜红变成暗红,由液体凝成盆状。再看那头猪,尾巴翘了翘,也不嚎叫了,也不动弹了。

杀猪佬在围腰上揩了揩手说:“肥猪哼哼,瘦猪也哼哼,最后都少不了这一刀。人还不是一样?当然,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刀法。人呢,也各有各的活法嘛。”

接下来的场面闹闹热热,好比惊险片高潮过后,总有一组欢天喜地的镜头。那杀猪佬拿刀尖在猪蹄上轻轻挑开一道口子,沿着口子捅进去一根筷子粗的长铁条,这叫通条。只听见铁条通过之处,滋滋地发响。捅过后,杀猪佬的嘴巴对着猪啼口子使劲地吹气,仅片刻工夫就将那猪吹得胀起来,像个巨大气球。于是指挥人把猪抬进灶屋烧好的沸水里滚来滚去,烫得差不多了,就用薄铁皮做的瓦片形刨刀把猪毛刨得干干净净的。刨猪毛时,灶屋里响起扑扑的声音,蒸汽中混杂着冲鼻的毛腥气。最后,开膛破肚,烧火做饭,东家就好酒好肉招待杀猪佬和看热闹的乡邻们——故乡俗称“吃刨汤”,有的地方叫“吃血花”。

杀猪佬一般酒量很大,一斤半斤不在话下。喝得兴起,与众人划拳,掰手腕,或者抵扁担,非要比出个高低输赢不可。临走时,除了工钱,东家还要送他一副猪下水,或是猪肝、猪肺,或是猪心、猪肠子。他也不讲客气,提起猪下水,摇摇晃晃踏上山道。一路唱着土得掉渣的山歌,快活得像个神仙。乡亲们听出来了,那歌唱的是划龙船:

这边划到那边来,

撞倒个大嫂在扎鞋,

扑的一声锥进去,

扑的一声锥过来,

若还哪针锥不过,

怀里取出个夹夹来……

东家的黄狗跟在他的屁股后头,颠儿颠儿地,偶尔伴着山歌汪汪几声,一直把他送到转弯的山口。

想家的时候,常常想起家乡的树。

我的故乡素有鄂西林海的美誉。远山远水,林木珍稀,保存较多的孑遗植物就有水杉、珙桐、银杏、楠木、香果树。尤其是经济林产品种类繁多,生漆、油桐、乌桕、棕榈、五倍子、山苍子、油茶和栓皮栎。其中生漆常年产量三、四百吨,在全省居第一位,外贸出口量七、八十吨,占全国生漆出口量的四分之一。利川和咸丰交界处的毛坝、小村一带的“坝漆”,光泽好,色鲜艳,丝头匀细,附着力和回收力强,干燥性能好,品质独具一格。你若不信,有歌谣为证:“坝漆清如油,照见美人头。摇起虎斑色,提起钓鱼钩。”

出生漆的地方,自然出漆匠,故乡的漆匠远近有名。他们漆的家具、匾盒、屏风,工艺精湛,古朴典雅,远销欧美。他们仿制的西汉椭圆漆盒,色泽晶莹,线条流畅,古色古香,成为华人世界的抢手货。他们创作的水磨漆雕嵌色屏风,华丽堂皇,光彩照人,入选至北京人民大会堂湖北厅陈列。俗话说,梅花香自苦寒来。漆匠的手艺来自漆匠辛苦的劳作。

漆匠行里最要紧的一手是熬桐油,熬嫩了不收旱,熬过了成发糕。所以人们总见差不多的漆匠师傅都要在锅台旁边备一盆冷水,怕熬过了好把耳锅敦进去快速冷却。功夫高的人就敢不要那盆冷水,眼睛看,鼻子闻。这叫真功夫。

熬了一会儿,耳锅里泡沫花子多起来了,便抽出柴块子,待泡沫散尽后,又继续加火升温。这时他就一边用一根小木棍轻搅慢搅,一边往鼻子里扇着油烟子。歇锅取样时,他滴几滴在斧头上,拉起了尺多长的油丝。这就是火候到堂了。

随后,他就把熟油和生漆调成了三七开的光料。拿一根楠木扁担,找来块破瓷碗片子,刮掉扁担一端的青篾,用二指姆沾了点光料抹上了。下午,扁担上抹漆的那一端已由褐黑色翻成紫红了。这就叫试色气成功了。漆匠便笑着吩咐伙计:“把家具用细砂纸再打磨一遍,明天开漆。”

一般说来,漆匠吃的手艺饭,走的四方路,懂得些些色彩搭配,晓得些些结构原理,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在乡村也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他一边给主人精心油漆家具,一边给伙计胡说海吹。吹他年轻时在汉口烟花巷和一个外国女人睡觉,那女人的奶盘子如何肥大,猫眼睛如何媚气,撩得他还没上床就跑了马。又吹他为别人漆的门框和窗棂是如何闪亮,如何堂皇,主人娘子谢他时如何依依难舍。伙计们知道他是在吹牛,因为漆匠师傅至今还是单身汉,有一回他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摸到半坡上一个寡妇门口,伤心伤意地唱了大半夜,唱的尽是哥哥妹妹山山水水恩恩爱爱。有首歌这样唱道:

那时我两个好,

情妹住在李子坳,

那时你爱撒娇,

情哥不来双脚跳,

天不擦黑就点灯草……

漆匠望着将圆的月儿凄然一笑,那双皱纹盘绕的老眼却闪出欣悦的光辉。

许多年后,我每每想起故乡的九佬十八匠,心底就沉甸甸的,想为他们哭,想为他们笑。佬也好,匠也好,几乎构成了鄂西山区男人们全部的生存技能。而我,甚至想得更深一些,想那背佬儿的生存哲学,想那杀猪佬的生活艺术,想那漆匠师傅织补岁月的苦恋苦情。为什么生活如此艰难而他们却怡然自乐?命运如此残酷而他们却泰然处之?我用我的眼睛去看,我用我的心灵去爱,我才悟到洞穿岁月的真理,是的,那是别人想不到的东西。

记得散文家刘烨园在《失传的异想中》有些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引起我思索。我认定他说的箍桶老人,就是这故乡九佬十八匠的一员。九佬十八匠“做为人,做为一种生活、一种尊严、一种成就所拥有的情趣化、艺术化、自然化的劳动感觉。”所以“我的祖先我的父辈之所以能在荒山野岭里世世代代耕耘,除了生存的惯性,不也有着与大自然相依为命的劳动和收获的欣慰……如果老树的消失还可以在人类自然意识的醒悟中重新栽种回归的话,那么绝世的手艺和劳动的美感如果断流则只有抱憾终天。”

记得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的结尾一章里,响彻着这样一种声音,像是最后送给读者的临别赠言:人,只有当他愉快地学会洞察自己周围那种永远变化、永远伟大、不可思议、悠远无尽的生活时,才会感到幸福。我爱故乡,爱那些山地、河流、九佬十八匠,爱他们脱胎于泥土的纯朴和灵魂。我感到幸福就在我心里。

人生从来就是艰难的。真正理解了生活的人,不是熬过艰难去等待欢乐,而是在艰难困苦中奋斗并创造欢乐,自得其乐。贝多芬以孤独、痛苦、热烈的一生留下一句名言:“用痛苦换来欢乐!”因此,它成为人们理解人生的一把钥匙。

写到这里,从书房窗户望去,秋月西斜,颜色橙黄,清光洒满写字台和我的稿纸。夜风,悠悠地,仿佛从故乡带来了露珠般明丽的山歌声:

唱歌要唱高山音,

骑马要带响铜铃,

马行十里铜铃响,

歌唱十里有人听,

风吹桂花远传名……

那些精明强悍憨厚质朴的九佬十八匠,那种粗犷明朗苍凉深沉的山歌情歌,谁听了看了,都会在心里涌起苦涩与艰辛、滋润与欣悦吧?我相信,坚强而美丽的生命,在故乡永不飘逝。九佬十八匠的故事,将世代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