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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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招魂

母亲从冉家湾进城后,有一天傍晚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戚姑娘招魂的事。我知道母亲说的戚姑娘就是七姑娘,她在风雨雷电中沿着清江河畔边跑边为肖团长招魂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于是点头,母亲便说,我看见七姑娘的魂儿出窍了,还听见肖团长的声气呢。

招魂的风俗,在我老家鄂西山区从古至今盛行不衰。谁家细娃受了惊吓,谁家大人冤屈致死,都有亲友喊着他们的名字,呼唤他们的魂魄早日回来。研究巴楚巫风的学者指出,招魂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存在于原始思维中的修补术,是在重色彩的迷信心理条件下对患者的一种精神治疗。我认为这种观点在理论上是站得住脚的,而在实际生活中则又当别论。至少,对七姑娘和肖团长他们互相招魂的事,只是略知皮毛而缺乏深层次理解。

母亲说,那年我两岁。夏天快完了,秋天快来了,老城大街有好多军队开来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关得铁紧,城楼上青天白日狗牙旗飘飘扬扬。夜里,城墙上的哨兵背着枪转来转去,刺刀在月光下冷冷地闪耀。

那天,三五个当兵的站在我家门口指指点点,然后把我母亲喊去,说,老板娘,你们这房子我们号了,肖团长和他太太要来住,你把楼上收拾一下,我们把钱的。我母亲早就吓得心里蹦蹦直跳,忙说,接都接不来的稀客,哪能要你们的钱?只是庙小,供不起大菩萨。

一会儿,当兵的拥着两个骑马的来了。前面骑黑马的戴着大盖帽,挎着武装带,一看就是个官,肯定是那个肖团长。后面那匹枣红马上坐着个女人,披肩发,蓝旗袍,端庄而典雅,不用说,她就是团长太太吧。肖团长一到门口,就翻身跳下黑马,把缰绳甩给护兵,几大步走到枣红马前,说,七姑娘,到了,下来吧。说着便张开双臂,把太太轻轻地抱下马来。

我母亲在堂屋里敬烟献茶时,才敢偷偷地打量肖团长和那个叫七姑娘的太太。肖团长白白净净的,剑眉大眼,彬彬有礼,很有几分书生气。他取下大盖帽放在八仙桌上,露出黑鸦鸦的头发。那个七姑娘生得相当标致,鼻子挺挺的,眼角弯弯的,笑起来一口牙像糯米似的,说不出的清爽、俏丽!

肖团长把房子过细地看了一遍,对我母亲说,一楼一底,庭院深深,天井里还有棵枇杷树,真是个安逸居家之处,甘妈妈,打扰您了。我太太姓戚,叫戚淑珍,就是您们戚家坝的人,您就叫她的小名七姑娘吧。她有了身孕,麻烦您多加照顾。她特别爱干净,每天要洗一个澡,也只好拜托您多帮忙了。兵慌马乱的,礼貌不周之处,还请甘妈妈原谅。

说着,肖团长把我从竹圈椅里抱起来,问这是您的儿子?几岁了?我母亲说,是个贱货,两岁了。七姑娘从肖团长手里把我抱过去,搂在怀里,又是拍屁股,又是亲脸蛋。我却伸手在她隆起的胸脯上乱抓乱捏,嘴里唱着咿咿呀呀的童谣。我母亲笑了,说,这个贱货,又想吃奶了。肖团长对七姑娘说,先演习一下也好。七姑娘的脸顿时红得像柿子,连白白耳廓也有了红晕,她斜一眼肖团长说,男人们就喜欢不懂装懂。

正说说笑笑,七姑娘啊啊地叫起来。因为我毫无顾忌地在她怀里撒了一泡尿,把她的蓝旗袍尿湿了一大片。我母亲惊惶得不知所以,抱起我来就在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边打边骂,背时的,贱货,贱货,不长眼睛的贱货!肖团长竟哈哈笑起来,拦住我妈说,莫打,莫打,细娃儿晓得么事呢。七姑娘也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大惊小怪的。甘妈妈,莫打了。我等会洗个澡,换件衣服就行了。你看,把他屁股都打红了。

肖团长转身顺手拿起八仙桌上我父亲读的一本书,随便翻了翻,连声说,好书好书,爱国诗人屈原的《楚辞》,千古不朽,无与伦比。他又对七姑娘说,比如这篇《招魂》,有人说是屈原写的,有人说是宋玉写的,但一般人都尊重司马迁的意见,将它列为屈原的作品,是为招抚被秦国俘虏的楚怀王灵魂而作。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

等我长大之后再读屈原的作品,我明白了屈原的招魂和鄂西民间的招魂,属于巴楚文化的同源同态关系。秦的统一割断了巴国历史。巴人招魂是巴文化当年的活化石。

后来,肖团长骑马走了。我母亲烧好水,倒在大脚盆里,招呼七姑娘洗澡。七姑娘说,甘妈妈,你来帮我搓搓背,好么?我母亲上楼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她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女人!那皮肤是鱼肚白色,滑嫩嫩的,好像一把就能滋滋地捏出水来。灯光下,后背有一层细茸茸的金色的汗毛。屁股好大,泡在水里,跟磨盘一样圆实。唯一不协调的是鼓突突的腹部,看来她怀娃娃好几个月了。

我母亲边给她搓背边说,先前在楼下没看出来,不晓得七姑娘哪个月生?七姑娘扳着手指说,大概中秋节吧。

可中秋节没到,全城乱了套。炮声轰轰隆隆像打旱天雷,枪声噼噼啪啪像炒苞谷籽,传说共产党军队开始攻城了。

有天夜里,肖团长回来了。我母亲上楼给肖团长端水洗脸时,见窗户上两个人影抱成一团儿,就停脚在走廊上等。肖团长和七姑娘对话,我母亲听得一颗心悬在空中不敢出气儿。

肖团长说,最迟明天后天就见分晓了。我这一去凶多吉少,你要多加保重。七姑娘说,我等着你,等到老等到死。肖团长说,莫说那些细娃话。我是共产党的人,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只要起义成功,一切都不在话下。七姑娘说,你要多长个心眼儿,小心有人在背后打冷枪。肖团长说,我晓得。最担心的还是你。你肚子里有马家的骨血,千万要保住胎,才对得起死去的马营长。他要不是因为保护我,也不会死的。吃军饷的人,遭孽!七姑娘说,最遭孽的是你,连我身子也没沾过。恩人,你,你今夜……就住下来吧。肖团长说,前边打得好紧,我要走了。胜利了日子长得很。你喊甘妈妈上来,我有话说。七姑娘便喊甘妈妈。

我母亲端起脸盆进来,水都凉了。肖团长胡乱擦把脸,说,拜托您了,甘妈妈!打完仗,我就回来接她。我要是回不来,她就是您的干妹子!

我母亲送肖团长下楼出门。他飞身上马,消失在黑夜里,只听见得得得的马蹄声,在石板路上越去越远。我母亲穿过堂屋朝里走,她看见七姑娘在天井里的枇杷树下徘徊。树底下烧着蜡烛和香,大概有风,火苗怕冷似的瑟缩着,七姑娘裹着一条大毛巾,眼泪汪汪。

这眼泪弥漫了她以后的日子。

第二天,老城就解放了。肖团长始终没有回来。据街上胆大的人说,肖团长策划起义时,被他的副官打死了,尸首抛在东门外的河滩上,几条野狗扑上去,撕扯得只剩个骨头架子。还有另一种说法是,肖团长率部起义后,城门刚打开,有十几个不愿投降的痞子兵就骑马冲出城去了。一边吼叫着上天池山当土匪去,一边开枪打伤了解放军。为此,肖团长受到审查。

不管怎么说,七姑娘哭死了好几回。从这以后,她每天都要扑簌簌地伤心掉泪。那双眼睛渐渐地凹下去了,那张脸黄皮寡瘦的,那神情也显得痴痴呆呆,看得人心里疼。

一晃两个月了,梧桐树叶开始发黄,又打着旋儿落下地来。鄂西山地秋雨漫漫。我浑身出了水痘,我母亲抱我去匡医官家里看病。这时,我家隔壁的邓毛娃急冲冲跑来对我母亲说,甘妈妈,您快去看看,七姑娘在北门河坝子里招魂呢。疯疯癫癫的,只怕得了癫病呢。

癫病是我老家的土话,就是神经病。一般人喊的癫子,就是疯子。我母亲赶紧抱着我就往清江河跑,邓毛娃像个跟屁虫也跑去看热闹。我母亲后来多次对我描述过这一天的细枝末节,所以我过了几十年了也仍然记得毫厘不差。

七姑娘披头散发,在风雨雷电中,沿着清江河赤脚狂奔不止。跌倒了,又爬起来,仰面朝天高声呼唤:回来哟,肖大哥!天上下毒雨,下蛆;地上爬毒虫、铺钉板;石压石,山挤山;大风把树皮都刮翻,看你魂往哪里钻?回来哟,肖大哥!你看看外面,又是打雷,又是扯闪。快飞过几架岭,快飞过几架山。大大方方进屋来,一头钻进热铺盖,睡你的觉,打你的鼾。七姑娘和你在一起,睡个天圆地圆,睡个天宽地宽。回来哟,肖大哥……

一道雪白的闪电,照亮七姑娘被雨水打湿的脸和粘在脸上的黑发,照亮她的被风掀起又拂落的蓝色旗袍,照亮波涛滚滚的清江和河滩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我母亲说,那一瞬间如此辉煌,七姑娘简直是一尊神,跟南海观音菩萨一个模样。几十年间,七姑娘那凄厉哀婉而又刻骨铭心的招魂的呼喊,一直是我母亲和我的感情世界的一首绝唱。

当天晚上,七姑娘蜷在我家楼上大床上,下身泡在血里,在细如游丝般地对肖大哥的深情呼唤中,在匡医官朱医官抢救几个小时仍然无效后,在晨曦初透的拂晓,就这样死了。

大约过了一年多时间,肖团长到我家来了。还是骑着黑马,带着警卫员,只不过穿的是解放军服装,拦腰扎着宽宽的牛皮带子,脚杆上打着绑腿。据他说,他的问题弄清了,现在是军分区的头头了。遗憾的是关押审查期间,始终不准与外界联系,接着又去天池山剿匪,来不及给我母亲通音讯。他急急慌慌地问,七姑娘呢?我母亲把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肖团长神色黯然,默默无语,只有大颗大颗眼泪滚落在胸襟上,扑扑地响,仿佛人一下子变老了。

又过了几天,我母亲陪着肖团长去金竹园给七姑娘上坟,肖团长请石匠打了一块碑竖在坟头,碑上刻着“戚淑珍之墓”。肖团长跪在碑前,边哭边喃喃地说,七姑娘,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南方不可以止些。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我母亲回忆当时的情景说,肖团长的声气达到了撕人心肺的程度。我则揣测,他有多少难言的隐痛和悲伤都包含在“魂兮归来”这四字之中。

几十年后,我在研读巴楚文化时,清楚地感觉到七姑娘呼唤的鄂西民间招魂词和肖团长背诵的屈原楚辞招魂词是何其相似。招魂词中那些动人的细节,使我们能隐隐地感到那几千年所积淀的民族的沉厚的感情。创痛中,还能使我们分明感到一个多灾多难的人生,为自己的爱情和命运在号呼。民间招魂词把一个文化现象自然化,屈原招魂词则把一个自然现象文化化。它们之间的逆向构成关系向我们透露出民族文化的同源同态现象。肖团长和七姑娘,难道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吗?

我母亲说,肖团长这个人太痴情了,他后来终生不娶,还常给我家寄些钱来。可惜好人命短,“文化大革命”中也被整死了。他一直记得你的小名呢,写信时总是说贱货好、贱货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