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梢蛇似的山路离咸丰县城老远,搭界的地方也是个寨子,叫窑寨。窑寨过去是烧炭的地方,如烧白炭、黑炭、麸炭,凡木质炭料,皆出自窑寨。咸丰县和利川县一样,在恩施山区气候最冷,阴历九月间就架起火盆烤炭火,一直要烤到第二年的三月间。
女儿寨附近农村喜欢烤白炭火。白炭俗称钢炭,质须采花梨木,须三日始烧成白炭,炭窑更须匠人建筑,内分层次,颇不易做。都说女儿寨的人自古以来就聪明,烧白炭即是一例,看来此言不虚。
沿溪傍岭的寨子,多半有一条麻线似的小道连接寨口,通往院坝。山高路窄,云雾深处有人家,上坡下坎极不方便,故篾制工具成为山区手工业的通用品。凡大小男工妇女莫不背负竹篓。咸丰的背篓在恩施山区名气很响,既扎实,又好看,不唯采购零星物件用之,即使笨重的箱笼桌椅、种籽化肥、猪子羊子,亦架于背篓之上背扛以行。女儿寨附近农村又与别处不同,又有盖篓,在普通背篓顶上添置篾盖子,专盛那些不能经雨的东西。还有一种篾夹子,凡挑菜、挑砖瓦、挑柴均用之。
如此说来,女儿寨确实非同一般。追根溯源,原来是历史遗传,得益于土家人之创造。
咸丰寨子多,丁寨,老寨,官寨,杨家寨,邢家寨,金峒寨等等。但最优美的传说,出自女儿寨。女儿寨三面都是刀劈的悬崖,只有一面有条羊肠子路通到山顶的寨子。由于此地气候湿度较大,日照偏少,故云雾缭绕,更给藏在山里的传说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明朝初年,朝廷派兵到西南扫荡土司。唐崖土司覃氏夫人带着兵将侍女一百多人,组成一支娘子军,选了一座顶上平坦宽阔、三面万丈悬崖的山安营扎寨。这座山寨就取名叫女儿寨。
官兵把女儿寨团团围住,要把覃氏夫人困死在山上。寨子里粮食光了,草料完了,什么吃的也没有了。覃氏夫人打定主意要突围出去。她叫侍女们每人带上一把雨伞,趁黑夜来到悬崖边。她哗啦打开雨伞,双手抓住,回头又说,都照我的样子做。说罢,纵身跳下崖去。侍女们前脚跟后脚,像鱼群下滩,似天女散花,纷纷落到了崖底。说来也怪,一百多人全部平平稳稳着地,没有一个伤着。她们连夜赶路,奔往四川。相传覃氏夫人后来在石柱县扎下根来,那里现在还有她的子孙呢。
关于女儿寨的民间传说有各种版本,但土家女儿们撑伞跳崖这一细节基本相同。它是土家女儿勇敢与智慧的结晶体,也闪耀着巴文化汲取楚文化浪漫主义精华的灿烂。自从听了这个传说后,我才明白了恩施山区为何各地均盛行红油纸伞,无论阴晴,山寨女儿莫不手携一柄,既能遮日拂暑,又能遮风挡雨,或者还有抖擞女儿寨娘子军飒爽英姿的意思呢。
我想,女儿寨的传说也许是对土家女人柔中有刚的生命力的张扬,也许是土家女人驱散人生风雨的一柄红油纸伞!
山间,溪水清清亮亮跳跳跃跃,又翻山越岭、淌溪跨涧,来到铁锅坝。一户人家院坝里有一群细娃在玩泥巴,有个猴似的男娃挺着小肚子捏着小鸡儿使劲往高处屙尿,旁边的细娃则一边乱喊乱笑一边偷偷看我们一眼。
从楼里出来个女人,兴许刚给细娃喂过奶,她的衣服大敞八开,肥大的奶盘子颤颤晃晃的。她一点也不在乎,只是盯住我们问,买铁锅么?我家男人就是做铁锅的,进屋来尽你们选。
我们要赶路,多谢一声就走了。我知道咸丰鼎锅富有民族特色,底尖,肚大,头小,很适合土家人生活特点。山寨以烧柴为主,烟浓,灰又多,用鼎锅在火上直接烤煮食品,对食品内质无任何影响。山民既要烤火,又要煮饭,还要省柴,往往不用灶,习惯用三脚支架或吊钩烤煮食物,鼎锅又正好适应这个习惯。况且,山民喜欢一架多用,饭快熟时端下鼎锅置于火塘边煨着,放上铁锅炒菜,边炒边吃,不要桌子,还不占空间。尤其红白喜事,全寨人聚在一起,十几个菜,且汤菜居多,厨师便在前一天晚上就用鼎锅全部做好置于火边炖着,便于第二天轮流安席,轮流上菜,来者即吃。做锅用锅,都是土家人表现手艺的场合。
是夜,投宿于碓窝村。煤油灯盏下,与老房东说铁锅至夜深。很兴奋,无丝毫睡意。
“总以为陌生的部落只生长传说,古老民族通用一条释文,总以为风能透明地澄清一切撩开风衣展览无须翻译的苦痛。”这是被称为流浪歌手的诗人,在他的《走向鄂西》这首诗里所歌唱的人生旅途。
读这首诗时我又想起女儿寨,以及诗人出生的那个鄂西边陲叫作冉大河的小山村。仿佛遥闻双眼铳透穿兽甲的钝响,看那火把点亮漫山周绕的光环,无数土家女儿深层叠加的足迹,很可能标示着生命某一理想的契机。于是我陷入沉思,我们这些号称男人的土著,真不该忘记寨子里浸泡成枯瘪枯瘪的咸菜般的山里女人哪!山路上,山塘边,会唱会跳、会生孩子会养孩子的山里女人,被月光写成了新的女儿寨笔记。是的,属于我的水一样的女人,不会满足只给男人们提供悦目和温存,还希望像覃氏夫人一样为这个世界提供勇敢和智慧呢。
三月间,无数小鸟绕着女儿寨啁啾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