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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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花事·灵根·乡下人

山里汉子大多深居简出,对季节转换是不很留意的。热天打赤膊,冷天穿棉袄,一切顺其自然。若是女子则不同,哪怕村妇山妹,也讲究随季换衣,居家穿旧的,做客穿新的,赶场穿花的,井然有序且层次分明。你打听一下,哪个妹子没有一身压箱子的衣服?你不随俗,便有人撇了嘴笑你:草里斑鸠,不知春秋!

外地人总夸山里妹子长得好,条子正,皮肤白,模样儿标致。尤其是李子变黄时,栀子开了花,妹子们把压在箱底的衣服翻出来,邀伴儿结伙儿进城卖花,大街小巷顿时鲜活活的,添了一片好景色。她们那头发上,用很便宜的铁卡子夹一朵栀子花,或在衣襟上、扣子眼儿里插朵栀子花,人未拢来,便闻得一股香气。还有妹子拿栀子花露水抹脸,据说比高级护肤霜好,抹得脸白嫩白嫩。

我以前看古代的簪花仕女图,总觉得贵族气,那些肥肥胖胖的宫女,哪里比得上山里妹子清纯自然。特别是卖栀子花的时节。

山妹子们或提着竹篮,或挑着撮箕,把带露摘下的栀子花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儿。那椭圆形的叶子绿得发光;那花大,白得雪也似的;还有那未绽开的蓓蕾,山里人叫苞苞儿,如倒置的卵形,花苞顶上染一点嫩黄,像麻雀的尖嘴儿,叫人疑心是玉做的工艺品,看了生出无限怜爱。有妹子在石板街上一声轻柔吆喝:卖栀子花哟——喊完后最是低头那娇羞一瞥,仿佛妹子自身便成了一朵栀子花,于是整条街香气终日不散。

这说的是农历五月的事情。到了八月,山妹子便进城卖桂花。桂花叶子大,也是长长的椭圆形,往往有三条叶脉托着一串白色小花或金黄色碎花,很有点“她在丛中笑”的意思。那香味也比栀子花大,浓浓的,有些发甜。

相传豌豆寨有棵桂树是唐代诗人李白过三峡时亲手所植。它长得像座宝塔,夏日里浓荫覆盖一片坝子,秋天开花时,花瓣至少五片,多则十几片,香飘峡江两岸,连坐轮船上下的旅客都闻得到沁人的芬芳。

虽说城里人这个季节很忙,可再忙,也记得买一束桂花回家。有花瓶的插在花瓶里,没有花瓶的取一勺清水养在罐头瓶子里,满屋便弥漫桂香。年轻人别出心裁,自行车后座上驮一个俏俏的女子,或把花捧在手中作沉醉状,或把花插在车把儿上作抒情状,风把裙子拂得时起时落,看得路人眼馋。

我听不少人说,山里人野蛮。这话很有些过时了。旧时代深山老林出土匪,或打家劫舍或围富救贫,那都是官府逼的。现在国运康泰政治开明日子温饱,占山为王或抢压寨夫人的事情早就绝迹了。山里人活得温馨、祥和、文明、自在。因此,那生活的季节性越来越明朗了。自然,如五月栀子八月桂,山里的妹子们也长得越来越乖了。

树根雕成的笔筒,俗称根雕笔筒。

这东西很讨文人们喜欢。有说它古朴的,有说它独特的,还有说它有生活气息的。

其实,大凡山区,树根多的是,山里人叫它柴蔸蔸。农闲时,上山挖几蔸老树根,拖回来晾在屋檐下的阶沿上,风吹日晒,便干梆梆的,经烧,火大,是上等柴。

天冷了,就把树疙瘩架在火塘里烧,烟薰火燎的,一家人围着烤火很是快活。火塘里煨着罐罐菜,吊钩薰着腊肉,老辈人吸着叶子烟,后生们端着土碗喝“苞谷烧”,老婆婆则把一双小脚翻来覆去地烤得发烫发香才罢休。唯有媳妇妹子们忙个不停,剁猪草的剁猪草,扎鞋底的扎鞋底,总是不得空歇息。

往往一个大实心树蔸蔸,可以从正月初一烧到正月十五,如长明灯、吉祥火,照得山寨农家乐。文人们自然觉得美中不足:把那些树根烧了实在可惜了。

现在的情况大有改观,山里人也有了商品意识,把那些不值钱的树根变成了有生命的灵根,加工成各式各样的工艺品。除了根雕笔筒,还有根雕花架,根雕茶几,根雕椅子,根雕花卉、禽虫、人物造型等等。长阳县高家堰一带,每天都有几卡车的根雕品运往广州。

巫峡南岸农村有个残疾青年,他的根雕作品在全国得过奖。鄂西有家旅游产品厂,他们的根雕作品在三峡艺术节成了抢手货。省城某老作家,风尘仆仆进山,买了一张根雕写字台,配着一块古生物化石的百鹤玉大理石桌面,用卡车拉回家,往书斋一摆,氛围顿时就出来了,惹得那帮文化人害了红眼病。适逢某外国作家来访,掏出大把美元硬要买这个桌子,老作家死活不答应。

也是,你想那根雕写字台,来自自然,毫无雕琢之感,弯弯拐拐的,朴朴素素的,山里装,天然样,衬着四壁书橱,无端生出好多书卷气。你只要往写字台前一坐,那文思便如潮涌来,那返朴归真的灵感便催你洋洋洒洒下笔万言似得神力相助。若把这桌子卖去了,岂不断了老作家的生路?这桌子,人工天巧,可称绝了。

我曾在城市街头见一老者经营根雕品,兼卖竹鸟笼儿和小板凳儿,据说生意做发了。可惜老者不识得天然去雕饰的好处,把那些根雕品涂了一层红漆,像猪血,又像丑女人抹的唇膏,自以为好看,可根的情趣和意境都没了。

山里的朋友送我几个笔筒,全是茶树蔸蔸,树根本色暗红,只用砂纸磨细,不上色,在蜡桶里浸了取出来,通身便闪耀紫铜的光泽。搁在书架上,像个古董,用手触摸,感觉得到山地的滋润、细腻和坚实。

我常常对着根雕笔筒发一番思古之幽情,似乎看到了山里人的历史的根、智慧的根。或许,也看到了文人们的艺术的根。世上没有根的东西,恐怕是站不住脚的。为人,为文,都得有些灵根才好。

在乡下,不兴过星期天,也不把元旦看作过年。雨季或冬闲的日子,就是乡下人的节假日。娶媳妇,嫁姑娘,儿孙过生,老人祝寿,做屋,赶场,送葬,诸如此类,约定俗成地成了最热闹的场合。乡村生活过得很散淡,很自在。

乡下人不说人长得美或漂亮,而是说人长得乖或标致。他们的审美标准也不是小说家说的修长的腿、纤细的腰什么的,而是看奶子大不大、屁股圆不圆。乡下人注重的是健壮,有生育能力,以便能够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男人留长头发在乡下不受欢迎。有个写诗的青年每次回乡下,都要先剪去头发。他说,乡亲们对头发的要求,和对庄稼完全相反,倒不是因为头发长见识短。不管你走出乡下后,地位多高派头多足,在乡下头发长成了棕叶子,均被列入二流子之类。

乡下人尊重文化人,在他们的神龛上,现在还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他们认为最有文化的人,是毛笔字写得好,算盘打得好的人。毛笔字也不讲究笔锋和结构,写得越黑越大越有本事。算盘要会加减乘除、九九归一,特别是一手打算盘、一手记帐,他们对这种左右开弓的人佩服得了不得。

城里姑娘喜欢戴乳罩,沿海地方叫文胸。乡下人说,像驴眼罩或马眼罩,戴那东西干啥?还怕奶奶掉下来?她们梳头也不用摩丝或焗油,只消拿把梳子在水里打湿了,就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则偶尔抹点桂花油。

对牛仔裤和弹力健美裤,他们硬是看不惯,绷得紧紧的,把屁股掰成了南瓜瓣儿,丑死先人!若是电视上跳芭蕾舞,露胳膊露腿的,连肚脐眼儿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简直是没有家教!他们总是含着烟袋鄙夷地说,满脸不屑的神气。

大嫂大妈们则开放得很,坐在门口晒太阳,扑扑拉拉就扯开扣子,当着众人奶娃儿,竟一点也不害羞。在坡上做活路,三个女人一台戏,敢把男人的裤子脱下来,撩得男人叽哩哇啦乱叫,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乡下人喜欢幽默,俏皮话说得很机智。我听说有个男人帮邻村的嫂子栽秧,他开玩笑说,大嫂怎么犒劳我呢?不要你好酒好肉款待我,我只要和你亲个嘴就行。那嫂子说,亲个嘴有啥稀奇的,我家幺儿子天天跟我亲嘴呢。周围人笑岔了气,把那个男人臊得脸红得像关公。

城里人下乡,无论你职位高低,哪怕是个机关通讯员,他们都喊你政府干部。进了家,总要想方设法做腊肉、炸辣椒、合渣、酸菜,陪你喝一碗苞谷酒,晚上给你打洗脚水,把你当县太爷看待。看戏时,他们认了真,把陈世美、黄世仁、南霸天恨得咬牙切齿,捡起地上的砖头瓦块朝演员砸去;为秦香莲、白毛女、吴琼花哭得泪如雨下,散了戏还把演员接到家里吃夜宵,或一碗醪糟,或一碗面条,吃得你浑身发热,心肝肠子都是热烘烘的。

乡下人确实可亲可爱,不像有些城里人虚伪、狡猾、贪图享乐。难怪现代作家沈从文要自称是个乡下人的。一代伟人******常对外国人说他是个农民的儿子,一辈子喜欢穿布鞋、睡硬板床、吃红烧肉。陕西作家贾平凹,山西作家韩石山,也写文章强调他们是以乡下人的眼光看城市。这里面是不是有某种难以解脱的恋乡情结呢?

我喜欢乡下人的坦诚、俭朴、洒脱、豁达、热情好客与嫉恶如仇。我也有遗憾,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样: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古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