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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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夷水船歌

夷水上听不到船歌的事情已经很久了。

老辈人说,从前,雨水丰沛季节,最好发桃花汛,夷水上便船队如梭,船歌遥相呼应了。

那船,把兵匪、商人、妓女、鸦片、天主教统统运进鄂西山区,又把茶叶、桐油、漆、麻、腊肉、苞谷酒、土家妹子、背脚汉子以及摆手舞、哭嫁歌统统运到沿江各城市,这一进一出,形形色色船歌便应运而生。

那时节,船老大把船停在小码头过夜,临河的吊脚楼,一根木棍斜撑着窗户,常常会闪出一两个女人的身子,缠着黑丝帕,白脸、细腰、双眼皮儿,扑闪扑闪的,跟屋檐下的红灯笼一样,对着船老大唱情歌:

挨到挨到还要挨到,

又是亲来又是抱。

跑船的哥哥你莫急躁,

好玩不在坡上头,

好玩还在半山腰。

“挨到”是本地土话,就是靠拢的意思,就是挨挨擦擦的意思。其夜,夷水幽幽,那情歌竟有几分的凄凉忧伤,几分的苦涩。

每年五月初五,龙舟鼓响又端阳,夷水两岸人山人海,听那船歌如火如荼,热闹得很。即使到了我上小学时,还能看见夷水放排的景观。

放排人把一根根杉木用篾绳扎成长筏子,凌波踢浪,冲出峡谷,把木排从恩施放到宜都去。排头人一声吆喝,立即山鸣谷应,紧跟着,所有的放排人可着嗓子吼起来:拐子滩哪,左右弯哪,脚站稳哪,莫打闪哪……

后来,夷水上的船一天天少了,船歌也就自然一天天少了。反倒听说这里滑坡,那里垮岩,夷水渐渐窄了,瘦了,两岸的乡亲穷得吊起锅儿当锣打了。

后来,我写小说写散文,读的书多了,眼界也开阔了。对于鲁迅先生坐乌篷船回绍兴、茅盾先生乘小火轮回故乡的故事,心向往之,羡慕不已。心想何时我也能驾长风踏夷水,坐船回一趟故乡呢?

又想,这水和船,恐怕与文学有缘吧。马克·吐温在密西西比河上当过水手,高尔基在伏尔加河上端过盘子,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与水难解难分。因此,我便格外崇拜故乡山那边一位写文字的沈从文先生,他曾在沅水、酉水流域闯荡青春,后来靠一支笔打天下,从凤凰山城走进了北京。我便固执地认为,凡是好的文学作品中,必定都藏有一支船歌,它在字里行间此起彼伏地唱响,那山之光,水之态,便传情,且含韵。

终于,若干年过去了,夷水圆了我的文学梦。那历经沧桑的故乡,开始有龙船调响彻山坳。古老的夷水,也唱起新鲜的船歌。就在中下游的隔河岩,修起了大坝,夷水变深了,变宽了,变得更俏了。用不了多久,高坝洲、水布垭两座大坝完成后,三百吨的客轮可直达恩施,那时,夷水船歌将比乌苏里船歌更具有魅力。我在清江公司参观时,一位水电专家说,我们将用升船机把船送过大坝去。在我住宿的招待所对面山坡上,有由江中卵石垒成的八个大字:开发清江,造福人民。山下铁索桥上,正有载重汽车呼啸而过。

那天,是一个下雨的日子,雨时断,时续,潇潇,洒洒。一批湖北作家从渔峡口乘船到隔河岩。头天晚上,就住在渔峡口。渔峡口是个小镇,一支烟即可走马观之,又是个边镇,与巴东县搭界。昨夜前山春雨过,高山夜气凉如水,使人冷静,使人思索,使人情绪走向辽远。清早起来,看那些穿蓝布衫子、缠白头帕的土家妇女,那些提打杵、背背篓、挑猪笼子的山里汉子,纷纷踩着新修的陡长的水泥台阶走下码头,踏上客轮时,我的心释然了,舒展了,有一支船歌隐隐地唱开了。

所乘的“廪君”号客轮顺水而下。二楼有会议室,一楼有八十多个座位,很舒适。隔着茶色玻璃,看雨,看雾,看清清的水,看青青的山,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悦、滋润。如此游览,诗情画意一般,怎么能没有船歌呢?一位满脸大胡子的武汉作家带头唱起来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歌声宏亮、深厚,深深感染着我。且罢,老夫聊发少年狂,也唱一支土家民歌:

太阳出来四山黄,唱支山歌送情郎。

拉住郎腰带,问郎几时来?

今天不得空,明天要砍柴,后天再到小妹家中来。

同伴们鼓掌助兴,我看见坐在后排的几个土家兄弟,也正捧着后脑壳打哈哈呢。

正是,青山不老,夷水长流。那船歌,也在长流呢,流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