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这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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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隔山隔水望乡

往往,对故乡的深深怀念,就在月白风清的秋夜,悄悄地潜入了我们的心底。实际上,恋乡情结始终就藏在日子里,就像我们始终淹没在日子里一样。故乡始终流动在回望之中,就像我们的血液始终流动在身体里一样。

像流水一样回望,像清江一样回望,回望那个被人视为远天远地的故乡,其实那又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于是,对故乡不可遏止的回望,便如清澈的河流一样缓缓地蔓延开来。

那方水土常常进人我的梦里——鄂西群山环抱的那一座边城。我明白那就是我血液流动的身体,明白那群山的沉重,那流水的飘逸,流水上的老鸦船,也想象过吊脚楼融人田野的温馨,以及在古老的火塘边守望风雪夜归人的情景,特别是那些最让人牵肠挂肚的土家族女人。

我常常梦想的那方水土,我的乡土。那片落在清江的月光,恩施老城墙上淡淡的月光,落在雨巷,落在我布鞋、对襟蓝布衫上的月光。这个秋夜有没有月亮呢?我便想起张爱玲脍炙人口的句子:“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地发出一圈光雾。”便在故乡与他乡之间寻找到了一份诗意,淡淡的忧伤。

那条土家人的母亲河,从我的回望之中穿过时,留下的也是淡淡的月光。还是张爱玲的句子说得好,“我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三十年过去了,当月光穿过岁月的云朵,这回望故乡的那一刻,清江月不仅没有迷糊而湿晕,反而变得一派纯净而又开朗了。这是我的清江,历史的清江。

其实,故乡的火塘也就是历史的火塘。历史的火塘把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回望温暖着,温暖着我们冬日的梦,温暖得乡愁在火光中缭绕不绝。董桥有本散文集《乡愁的理念》,他说乡愁是对精致文化传统的留恋。精致到火塘的土家族传统文化,是乡愁,也是爱和怀念。

故乡的火塘大多设在堂屋里,四条青石围成一个方形的塘,就在塘里架柴烧火。肚皮烤得烫烫的,脊背却是冰冰凉的,山里就叫烤肚皮火。你去的时候,猎人赶山打来的野猪肉已经装在铸铁的鼎罐里,老树根柴火烧得鼎罐里的野猪肉咕咕地响,肉的香气在烟熏火燎的板壁堂屋里招摇飘荡。

猎人在火塘边的条凳上顺溜儿放了几个大土碗,像盛汤的钵一样大,又在灶屋背后抱来一个酒坛子,坛口一歪,那酒便像高山流水一样倒进了碗里,顿时苞谷酒的芬芳就在堂屋里散溢开来,不一会儿就从堂屋里弥漫到门外的场坝上了。猎人说这是他自家泡的中药和虎骨酒,取名幺妹子酒,壮阳强肾,劲大得很。有后生问:劲有多大?猎人说:喝了幺妹子酒,赶快往家走,如果走得慢,路上洒一半。众人就摸着后脑壳笑。这是绝妙的广告词,专利权属于猎人。

然后,我们就围着火塘喝酒,就唱那些姐儿妹儿的情歌,你和我和乡亲们一起聆听火塘里燃烧出的朴素美丽的旋律,让山里的情歌在秋风秋雨的叙事田野上渐渐地飘逝。

有人把土家族情歌比作大魂之音,称为巴人精神秘史。从中,读得出土家人丰富细腻的感情世界,那么真挚,那么炽热。“天也黄来地也黄,昨夜梦里问阎王:虫虫蚂蚁都婚配,变人反来不成双。”命运撕割着呼啸旋进的生命,而生命也用旋进的方式撕割着命运加诸给自己的一切不公平。“郎有心来姐有意,哪怕锁在箱子里。要是爹妈不同意,连你箱子扛起去。”没遮没拦的追求,真的是撒野的人性现实的强烈曝光。记得民俗研究学者蔡元亨说过,土家族民歌是沸沸扬扬的生命大容器,是惊世骇俗的人性审美资源。我的民族,这个只有语言而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是把精神史、情感史全部写在歌里的。白云深处的土家族啊,生命的归宿,永远地活进了歌里。如今,当我回望那片苍凉的土地,唱起那些滋润人性的情歌时,我看到那方水土充满了神灵之气,那些情歌孕育着一个背篓民族及其子子孙孙们。

还有恩施灯戏、巴东堂戏、鹤峰傩愿戏和柳子戏、建始丝弦锣鼓、酉水流域摆手舞、被叫作西兰卡普的土花铺盖、土家族生死绝唱撒尔嗬、唐崖土司皇城、古代哨卡鱼木寨、土家大宅门大水井等等等等。鄂西土家族传统历史文化资源是如此宏阔而又丰厚,这让我联想到埃及的卡纳克神殿,它的金字塔文化、木乃伊文化和圣殿文化。透过这种种文化,人们更会体味到土家先民创造文明和传承文明是何等艰辛、劳苦和充满智慧!漫漫岁月浸润过的文化就像故乡的八百里清江一样波光粼粼。

哦,隔山隔水望乡。我望到了什么?从群山和江流之中看到我的民族豁达、洒脱、勇锐、坚韧的性格,对痛苦极力忍受的表情和对生活的憧憬。我想穷的地方不会永远穷,富的地方也不会永远富。有作家说过,历史会在漫长的时光里含蓄委婉地表达人世的基本公正。故乡,她以一个背篓民族的精神和意志,马不停蹄.继续沿着清江行进于秋风秋雨之中。我记得董桥先生的话:“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井注定是一口枯井。”这话说得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