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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定风波(8)

几乎在箭雨射出的同时,楼誉深吸一口气,怒吼一声,腰后雪山内力喷涌,整个人腾空而起,挡在树桥之前,黑色匕首抡起的刀光如水银泻地,又如月色满池,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空隙,在自己和弯弯前面硬生生竖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刀墙。

“铿铿铿……”刀刃拨打箭矢的金属相撞声接连不断响起,无数箭矢被拨离方向,有的射进了附近的大树,有的偏离方向落入草丛,大多数射空,落入深不见底的瀑流深渊。

楼誉拼尽全力挡下了第一波箭雨,因此扯动肩伤,一时间血流如注,衣服一侧已经浸透,鲜血沿着衣服的皱褶滑落,从衣角处滴下。

剧痛之下,内力隐隐已觉不继,脸色有些发白,却依然强悍无比地傲立当场,不退一步。

弯弯几下起落,掠至树桥这端,目睹楼誉强行将刀意爆至极致,极其强悍地仅凭一人之力挡住了箭雨,心知这种打法极耗费内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能击退对方,他也难免重伤。

心中大急,叫道:“楼誉,我来帮你!”人腾空而起,就想直接从树桥上跃至楼誉身边。

“楼誉……誉……誉……”这两个字在山涧回音缭绕,对方阵营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静默,喷射的箭雨为之一滞。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弯弯恰恰身在空中之时,只听树丛里刚才那声阴恻恻、冷冰冰、滑腻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似乎带上了急切又浓重的杀意,冰冷无情的几个字从嗓子里迸射出来,字字夺魂:“换重箭,杀……无……赦!”

随着话音落下,树林中有几秒的停顿,之后箭雨再绽,这次射过来的箭矢竟然是黑铁重箭。

这种箭矢单支就重数斤,需以铁胎硬弓支撑发射,非臂力可拉百斤以上者,不能为之。

射箭之时须抬弓朝天,拉动沉重弓弦,将箭矢射向天空,箭矢飞行一段距离之后,依靠本身的重量急速下坠,从空中当头射向敌人,密如急雨,躲无可躲。

重箭的穿透力巨大,臂力足够强悍的射手用此重箭,可射穿数百米之外最坚固的战车护板,足见其厉害。

可是这种重箭通常用在骑兵对阵冲击之时,很少有人会用于狙杀个人,因为这样不啻杀鸡用牛刀,太过浪费。

弯弯瞠目结舌,大叹自己运气太差,竟然遇到朔军的重箭射队,更没想到对方在这么狭小的射程内,竟不惜用重箭狙杀自己和楼誉,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连个留活口的心都没有。

对方到底是谁,哪里来的那么浓重的杀意?

此时,弯弯和楼誉距离追兵不过三十余米,一个身处悬崖边,一个在空中,完全在重箭笼罩之下,几乎无路可逃。

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弯弯身在空中无处借力,情急之下,梯云步使将出来,左脚踏在右脚上借力,硬生生向前蹿出三尺,人如游鱼,躲过几支迎面而来的重箭,离光乍放光芒,以狂放之姿,一顿狂扫,将射向自己的箭矢一一劈砍掉,足尖终于落地,踏上石崖,险之又险地跃回了楼誉身边。

楼誉正全神贯注拨打箭雨,眼光犀利,刀刀精准,在如此重箭袭击下,整个人如钉子般钉在山崖上,半步不退。

见弯弯成功跃回自己身边,心中仿若一块大石放下,吁出口气,比起让他一人在树桥上风雨飘摇,倒不如在身边并肩作战来得安心,一臂之遥,伸手可及,自己总能护他周全。

树林中似乎冷哼了一声,阴冷的声音响起:“再射!”无数重箭又凌空而下。

有完没完啊?弯弯和楼誉无奈对视一眼,却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关心。

“弯弯,没事吧?”

“没有,你呢?”

“我很好,弯弯,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对弯弯而言,如多年前那个在街角将自己抱起的阿爹,楼誉的一言一行虽然和阿爹风格迥异,但是殊途同归。

每当自己遇到困厄艰难时,他们都会从天而降,突然出现,不讲道理地挡在自己身前,极其强悍地将自己护在羽翼之下,如中流砥柱,一箭定乾坤,让人无来由地依赖,无条件地信任,无比安心。

想起之前在漫天箭雨中,那个不肯退半步的俊俏背影,弯弯的眼眶有点红。

“我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高峻山崖上,深渊巨瀑前,两人没有半句言语,只是对视了一眼,但是只一眼便胜过千言万语。

缘分有时就是那么奇妙,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却白头如新,有些人只须一眼,便可倾盖如故。

互视一眼后,楼誉和弯弯几乎同时展颜微笑,心下默契,同时起刀,涟漪刀法已出。

两人都会这套刀法,楼誉刀芒吞吐,锋芒毕露,弯弯身姿飘逸清美,无半分烟火气,一刚一柔互补并济,使出了两种截然不同却相濡以沫的味道,腾挪转移,拨打趋避,无不契合如意。

一时间,崖顶之上刀光如雪,气象万千,两道雪亮刀光暴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射过来的重箭一一挑落。

箭雨稍歇,对方攻势减弱。仅仅格挡一波重箭,弯弯已觉得手臂酸痛难忍,松了口气,活动一下手腕看向楼誉,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楼誉突然脸色大变。

漫天水雾中,只听得一声极其响亮的弓弦弹射之声,一支重箭冲天而起,后发先至,穿破水珠细雾,带着凄厉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如毒蛇吐信,狠厉无比地射向弯弯。

对方显然已经看出,崖上这两人,屹立崖边的少年武艺绝高,看似如铜墙铁壁无隙可击,但他一心一意要护着那小孩,拨打掉的箭矢中,有一半以上是帮着小孩打掉的,好几次为了拨开射向小孩的重箭,竟不惜将自己置身险地。

而那小孩虽然身法灵活清逸,但苦于臂力较弱,在重箭之下不可久撑。

所以,小孩就是可击破的软肋,这毒蛇般的一箭直奔弯弯而来。

这一重箭与之前的不同,穿云拨雾而下,角度刁钻毒厉,速度极快,隐隐竟带着风雷之声。

“遇到高手了!”楼誉一听此箭的破空之声,便知不好,射箭之人手法、准头、力度无一不强,便是在黑云骑里,这样的射手也屈指可数,没有想到,追兵里竟然有如此高手。

弯弯一见那箭杀气腾腾的来势凶猛,也不敢小觑,紧握离光准备硬碰,却不料那箭速度极快,又在一丛重箭掩护之下,形如鬼魅,扑杀而来。

离光的刀速不可谓不快,但是要斩落这支重箭,必须先斩落其余两支直射面门的箭支,待弯弯斩落那两支箭矢,这支如鬼附身的重箭已到眼前。

瞳孔中泛着寒光的箭尖锐利无比,脚后就是万丈悬崖退无可退,弯弯只觉得寒意直透心底,在那电光火石瞬间,无数念头转过,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夺命一箭,束手无策,只得无奈等待利箭穿胸的那刻。

楼誉救援不及,脸色瞬间煞白,情急之下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于电光火石之间抢前几步,来不及拨打箭矢,只来得及挡在弯弯身前……

“扑哧!”利箭入肉,鲜血飞溅。

重箭狠狠射进楼誉胸口,将他胸前扯开一个大洞,白骨可见。楼誉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带得往后直飞数米,在空中已经失去知觉,如轻絮白纸,无力地摔下深渊。

“楼誉!”弯弯神魂俱丧,不顾性命地跃出悬崖,一手将离光插进石壁,一手急急去拉楼誉,却只拉到他的衣服,手指急忙紧紧握拢那片衣角,却因用力过猛,指甲掐进肉里,鲜血从掌间溢出。

离光撑不住两人的重量,在石崖上急速下滑,拉出一道电光火石,弯弯紧咬银牙,拼死不肯放手,大喊:“楼誉,你醒醒,快醒醒。”

奈何楼誉受伤过重,昏迷不醒,无力悬在空中,根本听不到弯弯撕心裂肺的呼喊。

弯弯咬牙想把楼誉拉回来,可是臂力不支,僵持片刻,那片救命衣角撑不住重量,刺啦一下裂开,楼誉如落叶般凌空飘落,坠入巨瀑之中,瞬间被淹没,连点水花都没溅起。

“不要!”

弯弯目眦尽裂,不假思索拔出离光,跟着跳下深渊,伸手急急去抓,但哪里抓得住。小小的身影随着楼誉一前一后落入瀑流,被挟裹在水浪中,努力挣扎了一下,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天地间只闻轰隆隆的水声。

“死了?”不久,崖上传来一个冰冷滑腻的声音,“死得好啊!”

崖上,数十个身着虎纹劲装,身背铁胎硬弓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着青灰色劲装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白面无须,面色红润似幼童,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年纪,太阳穴鼓胀,一双鹰眼闭合间精光毕露。

一个下属在崖边探查之后,回到中年男子面前,单膝跪下:“禀告洪公公,那两人已落入悬崖,瀑流深不可测,冲击力巨大,想必是死定了。”

洪公公,大朔情报机构鹰庭副总管,望着瀑流,缓缓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沉默不语。

他双手皮肤柔嫩白皙如女子,唯独掌心虎口处有厚大的老茧,显然是多年练箭所致。

“楼誉?凌南王世子?刚才自己听到的,是这个名字吧?真的是他?”洪公公眼前浮现出之前那俊秀少年一夫当关,仅凭一人一刀独面箭雨,凛然不惧的样子,不由点点头,忖道:“这般年轻,这般神勇,除了他,天下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大为舒畅,果然如皇上所料,凌南王世子会亲自带兵来救。其实,围剿区区一个山阳部落,哪里用得着出动鹰庭的玄箭射队,还把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也一并调来?

这一切兵力调配,实际目标只有一个—狙杀凌南王世子楼誉。

既然楼誉已到了雪峰山,想必虎贲中郎将的重甲骑兵已经失手,说不定已被黑云骑灭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能成功杀掉凌南王世子,就算再赔上十支八支重甲骑队,也是值得的。

洪公公脸上的笑意浓得藏都藏不住,将光滑的皮肤硬是挤出了几道皱纹。

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竟然误打误撞碰上了凌南王世子,并亲手将其射落悬崖,此次回朝,龙颜必将大悦,赏赐加官晋爵指日可待,看来鹰庭副总管的这个“副”字,这次可以去掉了。

想想还是难以相信,再次亲自临崖,确认楼誉和弯弯果真落入深渊,又见瀑流如巨龙,湍急力大,有些满意,果然是死得尸骨无存,又有些遗憾,可惜没有抓到活的。

洪公公看着崖下翻滚的白浪,面露不屑,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兵如神?勇冠三军?哼,又有何用,还不是逃不过皇上的神机妙算。”

想到自家皇上性情冷淡,喜怒难测,年纪虽轻,心机手段却深不可测,洪公公不由打了个冷战,仰天恭敬无比地行了个见君礼,转头下令:“飞鸽传书帝都,就说梁国凌南王世子楼誉已被我鹰庭玄箭射队剿杀,尸骨无存。皇上神机妙算,雄才大略,无人可及。”

“得令!”下属领令而去。

洪公公又看看那瀑布树桥,想到回去便可加官晋爵,心情畅快,得意万分,轻柔地拂去衣袖上的尘土,大笑着领队离开。

几日后,朔国帝都。

太子溟,不,当今朔国帝君殷溟,坐在那座青黑色的宫殿里,读完宦官送上来的奏折,沉吟片刻,面无表情地把奏折放在一边,站起来,道:“怀恩,朕要出去走走。”

贴身太监刘怀恩道了声诺,弓腰趋前刚要传旨,被殷溟拦住,淡淡道:“其他人算了,你陪朕走走就好。”

刘怀恩低眉顺目应下,无声地屏退端茶送水侍奉的宫女太监,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殷溟身后走出大殿。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华清宫前长长的玉石辇道上,这一君一臣经常这么在宫中散步,文武百官、宫女宦臣都看习惯了,见两人走来,远远地俯身行礼,待二人走过后方才站直离开。

殷溟负手缓缓走在前面,刘怀恩默默地躬身跟在后面,两人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地走着,待即将走到辇道的另一端,殷溟终于开口,语气中没有什么情绪:“洪三喜说,他杀了楼誉。”

刘怀恩眉毛都不动一下,垂目道:“皇上大喜。”

殷溟倒是被他的态度逗笑了,指着他道:“你啊你,永远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什么大喜,你明明知道,朕不信。”

刘怀恩低头,看不清楚表情,殷溟也不管他,缓缓往前走去,边走边说:“楼誉是什么人物,你我心里有数,凭洪三喜就想杀了他?那是痴心妄想。”

刘怀恩低声道:“洪公公箭术通神,说不定真是因缘巧合,取了楼誉性命。”

殷溟仰头看向微暗的天空,薄唇边浮起一丝冷淡至极的笑容,摇头道:“怀恩啊,朕说过那么多次,在朕面前,你无须如此拘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免了,说说你的真实判断。”

刘怀恩微微抬起身子,语气依然恭敬:“微臣不敢。”

殷溟摇头一笑:“朕要你说。”

刘怀恩抬起头,两鬓苍白的发丝从宦官帽里露出一角,脸上皱纹密布,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竟如六十岁老人一般衰老,淡淡道:“臣以为,不管楼誉有没有死,我们都可以先当他是个死人。”

殷溟凤眼微挑,点头道:“说得好,哪怕他没死,我也要让天下人以为他死了。”

第二天,一个类似八卦的小道消息,随着两国往来的商队和干走私行当的骆驼客们,人口相传地传进了凉州,随即如瘟疫般迅速在凉州城各个角落里蔓延。

“你听说了没有,凌南王世子战死了。”卖馒头的阿大神情鬼祟,拉过隔壁摊位上卖绣鞋的王大娘窃窃私语。

王大娘抹着眼角,带上了哭音:“这么英俊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咚!”卖猪肉的张三把砍肉刀猛地剁在砧板上,怒道,“娘们儿懂什么,不要乱说,咱们世子勇冠三军,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张家大婶神情悲痛,插嘴:“再勇猛也是血肉之躯,听说世子就是被流寇的箭射死的。”

水果贩子李四点头,惶恐道:“无风不起浪,世子肯定是死了,我们凉州城可怎么办啊?我看咱们还是赶快回家收拾细软逃吧!”

酒肆老板娘捏了张帕子,哭天抢地:“世子啊,你怎么就死了,生意好不容易好起来,你这一死,让我们怎么办,我这是什么命啊……”

凉州是和朔军对峙的边境第一重镇,楼誉领黑云骑驻守凉州,与对方边军大营隔着狩水遥遥相望。

两国交恶以来,边境擦枪走火的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因楼誉神勇,加上黑云骑能征善战,对方在打了数场败仗之后,再不敢轻举妄动,双方的摩擦战斗都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凉州城平稳安定,之前为躲避战乱流亡失所的边民纷纷携家带口回到家乡,来自全国各地的商队络绎不绝,还有许多眼光独到的商贾在这里开起了各种酒肆青楼,边城凉州甚至有了些上京城富庶繁华、欣欣向荣的气象。

凌南王世子楼誉的名字在凉州以及附近各座边城里家喻户晓、如雷贯耳,是边民心中的守护神、定心丸,只要有他在,大家就能放心地安居乐业,过着嫁女娶媳的幸福生活。

可如今竟然传说凌南王世子战死,两国边境微妙的平衡就被打破了,这对于刚刚过上安稳日子的凉州百姓而言,不啻晴天霹雳,一时间凉州城里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黑云骑大营,众军士脸色阴霾,如临大敌,到处可见军官们脚步匆匆,传令布防。

城墙之上,一个站岗新兵在萧瑟的秋风中打了个冷战,望着城外辽阔无边的荒漠草原,心里有点发寒,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另一个新兵,小声问道:“你说,世子殿下会不会真的死了?”

那个新兵使劲吸吸鼻子,东张西望见身边没人,小声答道:“我看八九不离十,你没见今天都尉校尉们的脸,都黑得和锅底似的。”

之前的新兵难过道:“真想不到,世子那样武艺高强的人也会战死。”

另一个新兵怔怔点头,把声音放得更低:“好不容易考进黑云骑,我娘还指望我杀敌立功、光宗耀祖,世子这一死,黑云骑没了主心骨,怕是要散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突然身后雷霆似的一声暴喝:“都胡说八道什么,妖言惑众,论罪当斩!”

两个新兵吓了一大跳,迅速蹦开归位,握着红缨枪站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