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芯涨红了脸,因为自己属马,被这刻薄的柳瑶给影射了,但心里一急,竟不知如何反击。倒是理发师看见草芯脸色不对,了解草芯心性,赶紧接了话头过来。
“瑶姐自然不是马的啦!”理发师笑嘻嘻地说:“瑶姐是女中豪杰,生意场上的刺儿头,任何人、任何事,没有瑶姐你摆不平,理不顺的。合着姐姐你能开大酒店,当大老板,六弟我只能耍个剪刀儿、推子儿……”
“哟呵——”柳瑶打断理发师:“你们倒是夫唱妇随,合着结成同盟军了哩。六弟,瑶姐没来这会儿,你芯姐哄你什么好果子吃了唦,这么为她上劲?”
说完,自个儿笑得花枝乱颤。
几个洗发妹也围过来,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星期一下午是个快乐的日子,理发师老六手里的吹风机,唱起了快乐的调子。草芯心里也涌起阵阵潮汐,就像山里春天的冰河,解冻了,欢叫着奔向山涧,浇灌着两岸的山花,花儿朵朵向太阳。
等草芯做完护理,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理发师说了声“好了”,然后侧目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而几个洗发妹叽叽喳喳夸着草芯:“哎呀,芯姐,好漂亮的头发呀!”
柳瑶洗完发也走了过来,一把搂住草芯就咋咋呼呼道:“美极了。哎哟,我都想啃你一口了,简直嫉妒死我了!今晚你得请客,要吃喝玩乐一条龙啊!”
草芯兴奋地说:“这有什么问题?老六,你跟我们一起去,一起去呀!”
理发师望着疯疯癫癫的姐俩,一时变得拘谨起来,他问:“我去?这,合适吗?”
柳瑶说:“宰富婆一刀,有什么不合适的呀,走走走!”
“就这么定了。”草芯对理发师点点头,但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三个人收拾收拾后,就往门外走。理发店门口,有面大镜子,映出草芯一头乌黑闪亮的长发。她的身边走着理发师老六。老六现在已经脱去T恤,换上一件花短袖衬衫。三个人穿过叫作珠市口的小街,来到一条食街,挑了一个便当铺坐下。这里是夜市的一角,灯火明亮,食客不断。空气里散发着羊肉串、臭豆腐、干烧大闸蟹的香味。柳瑶很在行地点着小菜,理发师也不再拘谨,他挨在柳瑶身边当着参谋。草芯若有所思,平日吃喝玩乐,断然没有少过女友高爽的,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小坤包里,摸出手机,拨打高爽的电话。“嘀嘀嘀”一串占线的声音,草芯停了一会再拨,依旧占线。
草芯抱怨道:“这死丫头,要么关机,要么就说得放不下。”
五
“是不是又硬了?”
“嗯。”
“亲亲它。”
“不嘛。”
“为什么?”
“丑陋呀,脏呀,无聊呀,下流呀!”
“我呸!”男人显得有些光火:“就你们知识分子虚伪。天底下什么下流、肮脏的事情,不是你们这些社会精英干的?我这怎么脏啦?怎么下流啦?这里,浓缩了我孙三强一身的精华啊!”
“哼,浓缩的是精华,名人名言啊,要不要给你添加到那篇报道中去?”
“只要你敢,我怕个鬼。”
“那我真加了啊……”
“你加吧,怕是你不敢。”
高爽吃吃地笑起来,亲了一下孙三强的脖子。
手机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来,高爽这才记起刚才通完电话忘了关机。两个人都扭转头望着床头柜方向,高爽欠起身,伸长胳膊去取手机,拿到面前摁了接听键。
对方在电话里大声抱怨着,高爽一古脑地陪笑:“是啊,一开始是没电了来着,充完电就接电话……不是周末吗?又心血来潮了不是!我的大小姐哎,今天是星期一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忙!全世界人民都在为五斗米奔波,只有大小姐您一个人锦衣玉食不知愁滋味!”
孙三强嘀咕道:“你忙?你忙着叫男人搞你哩!”用手狠狠掐了高爽屁股一把,高爽疼得“哎哟”一声,慌忙拿左手来捂住孙三强的一张嘴。
电话里的人在问:“高爽,说话呀,到底来还是不来?”
“我现在走不了哇,你们吃吧。还要去唱歌?算啦,改日我请你们吧,再见!”
高爽压了电话,望着孙三强,半天不响。
“咳,什么眼神?难看死了。”孙三强抓过高爽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过来,摸摸,它都要软了。”
高爽的手没动。
孙三强固执地把那只手移到自己的那个物件上去,然后微微闭上眼睛。那只手开始了抚摸,然而却分外用了力。意外的刺疼使耽于情欲幻境中的男人大叫一声,从床上翻滚而起,情急中,“啪”地一声给了女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女人的脸上顿时出现五个指头印。
“他妈的,你想整死我呀!”孙三强跳下床,冲着歪倒在床上的女人暴跳如雷。
口里咸咸的,爬到床沿,往地上吐了一口,是血。
女人说:“你也不问问,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
男人忿忿不平,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管他是谁呢,就是玉皇大帝他奶奶来的,也不能妨碍老子搞你。”
话毕,拎起女人一只胳膊,把女人整个身子仰翻床上,扑了上去。
六
柳瑶手挽着草芯,草芯身旁跟着老六,三个人三拐四拐,来到一条狭长的小巷子里。在昏暗的路灯下,柳瑶熟门熟路,两眼炯炯有神,简直就是一只嗅觉灵敏、肢体灵活的猫。她指着挂着两盏小橘灯的低矮门楼说:“就是这里了。昨晚我还来过,刚开业的。可以唱歌跳舞,喝酒,聊天。还有气氛简直……嗨,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一直跟在她俩身边没说话的老六,这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叹道:“哇,居然有酒吧取名叫‘涩’这么怪名字的呀,啧啧!”
“现代人嘛,什么怪名不敢取!”柳瑶见怪不怪:“人家京城还有酒店取名叫‘色情’的呢?这都什么年代了嘛,这‘色情’、‘情色’二字,是人人都想要,也他妈敢要。看色情,听色情,吃色情,玩色情,色胆包天哇。”
吧厅的形状像一艘巡洋舰。她们穿过灯光暧昧的过道,周围蓝色的光柱时隐时现,气氛怪诞而鬼魅,而巡洋舰突出的部位,是一个由灯光凝聚的公共歌台,台上一个女歌手正唱着席琳·翁莉的《永无止境》。草芯觉得自己犹如置身于茫茫的海上,她紧张而兴奋,挽住女友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她对女友惯常出入于声色场所,此刻,有着单纯女人特有的好奇和期许。
领座先生把她们带到一个角落,一支水晶蜡烛在玻璃酒杯里散发出微弱却温馨的光,照见桌边三张布艺靠椅。
柳瑶要了两扎啤酒、一碟无花果和一筐爆米花,外加一盒三五香烟。三个人各满一杯,柳瑶说:“来,这第一杯酒,为了今朝有酒,天天有酒,干杯!”
草芯嗔道:“这顿顿不缺酒的人儿,却天天闹着酒荒。”
大家笑着,干了。
到了第二杯,老六端起杯子说:“我敬两位姐姐,对了,加上爽姐,三位姐姐,祝你们今年二十,明年十八,越来越年轻美丽。”
柳瑶赌气道:“别提那个高爽了,只顾赚钱拼命,姐妹情也丢脑后了。哼,她不来,我们多喝点吃点。”
轮到草芯敬酒,她望了对面理发师一眼,说:“为了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吧!”
三杯酒下肚,草芯的心里燥热起来,脸蛋也热辣辣的,身体似乎悬空了,头越涨越大。不胜酒力的她,真的像是乘坐在大船上一样晃晃悠悠起来。
柳瑶跟老六叫板,一杯接一杯地喝,喝着喝着,又把自己嘴里叼的一支烟塞进老六嘴里。老六摇着头,大着舌头说:“我不会抽,不会抽!”
柳瑶指着理发师的鼻尖,凶巴巴地说道:“你是不是男人?是,就抽。别他妈姨娘调调让人恶心!”
老六从柳瑶手里抢过烟,说:“抽就抽,又抽不死人!”放进嘴里猛吸一口,顿时,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柳瑶咯咯大笑。
这时,歌台上一个男人唱起一支摇滚,就看见几对男女跳上台去,又扭又摇。
柳瑶抓住老六的手:“走,跳舞去!”
老六飞快地朝草芯望了一眼,草芯微笑着示意他跟柳瑶走。老六的手被柳瑶牵着,他们穿过一节一节车厢座,往灯光闪烁、飘忽不定的歌台走去,在草芯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柳瑶与老六,就像两条鳗鱼,摆动着灵活的长尾,游向深海。她有点不由自主,握着酒杯的手下意识地举起,举起,然后一古脑儿倒进肚里。她清楚地感受到扎啤穿越咽喉时,清凉透爽的感觉,但那感觉也就一瞬间,胃接纳了它们,扎啤在进入胃之后,胃里仿佛有一只桨,开始了工作。水波搅动,搅动,再搅动,又是晕船的那种感受,眩晕,恶心,大脑瞬间出现空白,思维找不到一个连接点。
歌台上又换了女声,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吼,还有道白夹杂其间,是吼过之后气喘吁吁的尖叫:“没有共产党呀,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呀,就没有新生活;没有新生活呀,就没有性生活。”然后女声在“没有新生活呀,就没有性生活”之间反复切换,突兀的叫声让人汗毛倒竖,草芯想起与丈夫一起看过的一部国外片子,里面一群女人骇人的叫床声,也是这么令她毛骨悚然。
不知什么时候,草芯感觉到身边有低泣声传来,她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呢,等她强睁开两眼,原来是老六回来了,正趴在桌子上哽咽。她上前推了他一把,低声唤道:“老六。”
老六没动。
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柳瑶。抬头看去,柳瑶在台上正跳得兴起,她早已脱掉了身上的套衫,露出吊带背心,与几个男孩一起疯狂地摇摆。
她把手伸向老六的头,抚慰道:“老六,别这样。你跟柳瑶……根本不是一路人。”
她的手被老六的一双手捧住了。理发师老六有一双女人一样纤细修长的手,此刻他把草芯的这只手捧到自己的胸口上,抬起头,迷离的泪眼望着草芯,声音颤抖地央求道:“芯姐,抱抱我。”
草芯听见有一个声音,从心灵的深海传来,她向理发师伸出了自己另外一只手,两只手一起,紧紧地把理发师发抖的身子搂进怀里。此刻,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抱着自己受伤的孩子。
七
半夜时分,孙三强驱车回家。
暑热已退,他关了空调,摇开车窗玻璃,让夏风迎面扑来。霓虹灯装饰过的楼群,在街道两旁一闪而过。一扇一扇的窗户还亮着灯,像是一个个水晶制作的鸟笼子。
他的车速极快,一会就离开了商业区,前面有一段正在施工的黄土路等着他。当他看见路灯在那段路上,稀稀落落地散发出死气沉沉的光芒的时候,他放慢车速,车头一个趔趄钻进飞扬的尘土里,孙三强禁不住口里骂骂咧咧起来。
等他的小轿车驶出施工路段,他终于看见前方一座让他引以为荣的高大建筑,耸立在开发区广场。他对着楼房前的电动铁栅栏摁了几声喇叭。
铁栅栏一旁的门开了,露出门卫老头的一个秃顶。老头看是楼上的住户,不满地嘟哝着,打开自动门按钮。
自动门一端的红灯一亮,门开了。孙三强一踩油门,“呜”地一下把车子开进院子,他嘴里习惯性地骂了声“他妈的”,把车子倒进停车位,锁车,然后上电梯。
电梯上行,23层到了。他走出电梯,穿过门廊,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着,边走边解皮带扣上的房门钥匙。门开了,他的妻子从里屋梳妆台前的椅子里站了起来。孙三强站在客厅里,他妻子穿着一件无袖粉红长睡裙,一头垂肩秀发,向他走来。
他瞪着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直盯得她垂下头来。
“你看看都几点钟了?”他抬起手臂指着墙上的挂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这样坐着等我,看我几点钟回家;不许你干涉我的事情。”
她站在他的跟前,始终垂着头。新护理过的长发,瀑布一样遮住大半个脸,但遮不住的位置,看得出女人脸色的苍白,丈夫的大喊大叫使她一下子变得虚弱不堪。
“三强。”女人低低地叫道,委屈地抬起头,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他无视她乞求的眼神,短粗的双腿沉稳地站在地板上,一脸愤怒地瞪着她。
“你自己说,我给你交代过没有?”他朝她身前迈进一步,双手用力抓住她的双肩。
“别这样,三强。我睡不着,我不是守着你的时间,我没有。你弄疼我了,我的头发,快松手,求你。”
“草芯,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他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他的手指上缠着她的一绺头发。她被推倒在旁边的沙发里,双手紧紧抱住被扯掉了一绺头发的脑袋。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躺着。一绺头发,或许还连带着她的一块头皮。她感到钻心的疼在头顶的一个位置,向四周蔓延,但那不是真正的疼,她不知道真正的疼在哪里。只是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睁着,静静地望着他走进卧室。
他走过女人刚刚坐过的梳妆台,边走边骂骂咧咧,边骂骂咧咧边扯掉衬衣上的领带。他把衬衣和领带使劲扔到靠椅里,一屁股坐到床上,开始脱裤子,脱鞋子,又光着上身,走到梳妆台旁,他伸手在刚扔掉的衬衣口袋里摸着,摸出一包香烟,叼上一支,用打火机点上,重新回到床上。
烟味从卧室里飘散开来。
后来,卧室的灯也“噗”地一声灭了。
沙发里的草芯这时爬了起来,她头发蓬乱,一摇一晃地走到客厅的电灯开关处,她伸手拉灭了家里唯一一盏亮着的灯。四下一无动静,没有任何声音,连夏日常听到的虫声也听不见。
她把自己沉入到更加黑暗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