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文摘小说精品-童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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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锅漏之死

——石幸博

我的童年在贫穷中度过。

记忆中,家是一间五个平方米的小房子,一共有四口人挤着住;一张大炕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我和弟弟像猫一样小的时候这张炕刚刚够睡;等我长到八岁的时候,我就不得不到厨房去打地铺;厨房不在屋内,厨房是搭在屋外的一间草棚。我后来想,大概我这一生的所有快乐时光就属于那个堆放着一堆麦草的地方了。逮老鼠,烤蛐蛐,等等等等。有趣的事情都发生在那里。只是遗憾那时怎么就没有遇到过鬼和贼。睡在外面的我其实充当的就是一只看家狗的作用。不过基本上我起不了任何作用,屋内屋外都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所以根本不怕小偷光顾。那时候,每到夜深人静,我就渴望让我碰到一个鬼或者是贼,可始终就是没有碰到过。我想,我的运气一向很坏,我大概没有那个命。

那个时候我几乎天天都在忍受饥饿,屋外那闲草棚厨房每天供应我的是一大锅稀得能照见自己影子的稀粥,逢上喜庆的日子有时也改善生活,就能吃上“粑粑馍”了——那是一种玉米面糊在一起蒸出来的金黄金黄的东西。我爬过村子里几乎每一棵树;槐树吃槐花榆树吃榆钱椿树吃椿叶儿——有一次上树偷人家柿子吃,被主人家发现了,主人家便在树干子上抹了黄蜡蜡的屎不让我下树;下树势必要顺着抹了屎的树干往下溜,那是伤自尊的事。但不下又怎么行呢!我急得抱了树枝大哭起来。树下阴冷的笑声像猫爪一样一阵阵掏挖着我的心肝肺,我越哭大声他们就笑得越狂妄。我在一刹那意识到了什么,嘎然停止了哭泣,一纵身我从十米高的树上跳了下来……

那是一次惨痛的教训。我骨折了。

“你跳得可真好啊!”父亲说,“不能忍一时的人怎么做大事?!穷人嘛,受点屈辱是很经常的,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可这不公平。”

“不公平就去偷?”

“……”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吃过别人家任何东西,每当肚子饿得时候我就喝凉水。每当街上有了卖小吃的商贩经过母亲就会把我和弟弟拽回屋去,把门关得死严严地。

我第一次听到那个故事是在一个下雨天。我们的小屋到处漏水,母亲动用了家里所有的盛水工具;雨水滴在那些瓷的铁的器皿里奏响一曲单调而辛酸的乐曲。每当这时父亲就要讲故事了。我在童年听父亲讲过许多故事可后来全忘了,唯有这个怎么都忘不了。那天,父亲放下平日愁苦严肃的面孔,他说——从前——父亲的故事总是从从前开始,因为“从前”是一个没有饥饿没有压迫的幸福的地方。

从前,大山脚下住着一对老夫老妻,家里光景很穷,唯一贵重的东西是院子里一头耕地用的毛驴。这天,山里的老虎趁天黑摸到院墙脚下,想趁老夫老妻睡着之后溜进院子吃了那头毛驴。但这天老夫老妻偏偏很晚了都没有睡着,借着烛光老太婆问老头子:老伴呀,你说说你这大半辈子最怕的是什么?老伴想了想说:老虎。院墙脚下的老虎听到了不禁心里一美。那可当然,我是兽中之王还有谁比我更可怕?老太婆听到老头的回答不满意地摇了摇头,又问,那你猜猜我?

“恐怕也是老虎吧!”

“不对不对。再猜再猜。有比老虎更可怕的呢。”

墙角的老虎一听,怔了一下。还有比我更厉害的?谁?

这个时候老虎不知道就在她头顶的墙头上趴着一个贼。这贼也是来偷驴的,可是老夫妻就是迟迟不睡,于是只好趴在墙头一边等一边听老夫妻说话。这贼听到老夫妻的谈话也不禁想:“还有比老虎厉害的?”

“当然有,”老太婆压低声说,“就是‘锅漏’。”

老虎一听懵了,锅漏是何许神圣?

墙上的贼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于是重心失控,跌下墙来。这一跌正好骑在了老虎的身上。老虎一惊,莫不是锅漏来了?妈呀!撒腿就跑……

原来老太婆怕的不是什么猛兽而是自家的锅漏了就没办法做饭了。

讲完故事父亲干笑了一下,我们也跟着傻笑了几声,就都各自睡去了,这个半带自嘲的小幽默让剩下的夜显得格外安静。

小狗是父亲第二天从土壕里捡回来的。

那是一只可怜的瘦狗,皮下的骨头历历可数,似乎一个土疙瘩就可以砸死它。母亲坚决反对把这条狗带回家。理由很简单:人都吃不饱,哪有东西喂它!

父亲看着我和弟弟爱昵地逗弄那只狗,说:就从我的粮食里省出一些喂它。母亲便没有再拒绝,晚饭时她偷偷地把自己的稀粥留下一半倒在了小狗的碗里。

同情狗也就是同情自己。不是吗?

后来狗就有了那个很威风的名字——锅漏。

世界上什么最威武?

锅漏。

世界上什么最厉害?

锅漏。

世界上什么最幸福?

锅漏。

旁人说像这号东西恐怕是养不长的。但我们依然养着,喂它吃些红薯皮柿子皮它也不弹嫌,竟然安安全全活过了那一年的冬天。锅漏是条狼狗,应该兼有狗的忠诚和狼的凶猛但有一件事却把全家的人给急坏了——狼狗的耳朵应该是高耸的那才威风,可锅漏的耳朵却一直耷拉着。父亲想了一个办法:用纸把耳朵背起来——乡下人为了让软布变成硬梆梆好作布鞋的千层底想出的法子——父亲的办法是用胶水把纸糊在狗耳朵上,等纸变硬时耳朵也就被固定地竖起来了。父亲和快就那样做了,数日后,父亲揭掉纸片时,一只耳朵真的竖了起来,但另一只却在揭掉纸后又耷拉了下去……

只有像狗一样的生活才可能知道狗的秘密,也许没有人曾经思考,狼狗若不吃肉,那还叫狼狗吗?

锅漏却从来就没有吃过一块肉。我曾经吃过一次可我没有让它。吃肉的时候没有人会谦让一条狗。任它像狼一样长啸任它像虎一样咆哮,没有人理它;任它怎么拚命挣扎,始终摆脱不了那根束缚它生命的铁链。命运哦,命运,为甚么是这样!为什么不公平为什么无奈。我像狼一样长啸我像虎一样咆哮,没有人理我。因为我是狗,这就是老天赐给我的命。可是现在,老天已经死了。

这条孱弱的狗,不是被邻家的孩子用土块掷打就是用树枝抽打,它往往就夹着尾巴逃跑了;有时候他跑不及被那些孩子抓住了尾巴,他就一边跑一边嗷嗷叫着。孩子们最爱玩这种游戏,他们管狗的这种叫声叫“发电报”。有一天锅漏不知从哪儿叼来了一只死耗子,正待吃掉,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叫我和弟弟都出来,然后二话没说折了一根柳条子走过去就打,嘴里骂到:“没志气的狗东西,瞎猫死耗子也吃?与其让耗子药毒死不如让我打死。”父亲鞭鞭朝着锅漏嘴上抽。锅漏一呲牙,似乎要咬父亲了,父亲就抽得更凶了。打累了的父亲把死耗子甩到狗面前,锅漏看了看又看看死耗子,又想动嘴,父亲的鞭子就再一次落在了它嘴上:“狗改不了吃屎。”抽了一阵又把死耗子甩到它面前,这次锅漏看都不看就躲到一边去了。父亲这才把鞭子夹在腋下走了。

我和弟弟诧异地呆在那里。感觉上父亲打的不仅仅是狗。

此后,锅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条乖狗,它逢人便摇起尾巴乞怜,看到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邻人总会给它一些残羹冷炙,而我却总是从胸中泛起像醋一样酸酸的悲哀。

那么一天终于来了。那天家门突然被推开父亲就坐在屋子中间,他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他似乎本来就一直在等。

一个妇人吼叫着闯了进来:

你们还管不管事?狗把孩子腿咬了个洞,你们是怎么当家长的。

妇人凶神恶煞,似乎咬孩子的不是我家的狗而是我。

父亲一怔,随即笑了:

“不可能吧。我们家那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妇人再不说多余话要拉父亲去看。

大路上一群孩子正拽了锅漏的尾巴拉着兜圈子,锅漏呲着牙露出一脸狼相,嘴里呜呜地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一个孩子抱了殷红的血腿妈呀妈呀地又哭又叫。父亲说:“你先送孩子进医院。我马上过去。”说完走过去就拎起狗的项圈,锅漏一见父亲马上温顺起来。父亲把狗扔进后院,返身进屋,半分钟后,父亲出来,手里拿着那条鞭子。

狗开始尖利地叫起来。

一分钟,二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父亲歇斯底里地发泄着愤怒,他的愤怒比天高比海深。

半个小时……

他眼睛有些湿了可手却没有停。不但没有停而且更狠了。

四十分钟……

狗终于发疯了,它突地腾空而起,刀一样的爪子抓烂了父亲的手,不等父亲反应过来,狗已经腾地跳过了围墙。我刚要去追,父亲制止了我:“别追了,让它死去!”

让它死去。

父亲又怎么知道它要死,我至今不明白。

一个下大雨的晚上,父亲提回一张狗皮,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锅漏。

狗死了。

父亲说他在刘屠夫家见到这张狗皮;刘屠夫说前天街上有一只吃了死耗子中了毒的狗一摇一晃地走。村民说把它弄死算了,反正活不了,看着怪难受。于是刘屠夫抱起门口一块大石头朝狗头砸下去……村民把狗肉分吃了,只剩下这张皮。

“吃了?”我问“有毒的狗他们也敢吃?”

“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都敢吃。”

那年的春节家家户户都往墙上贴年画,我家买不起年画就把狗皮用钉子钉在了墙上。我觉得那是一张我永远看不懂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