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自由是吧!你都拿这样的借口搪塞我多少次啦?这不是理由,每一次讨论你的婚姻大事,你都这样推三阻四,理由也不换一个复杂的,这么直来直往。我不相信你结婚后就没有自由。倘若是这样,那些作家、艺术家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结婚生子?”
“我不一样。”
“可你也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里。”
“是吗?”
“风雨,求求你别这么固执,也别再这么仇恨下去。你到底要这样憎恨多久,才能停下来?况且,风叔叔也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邵阿姨的死和风叔叔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你把自己套在瓶子里,到底要关多久?你快要变成一个酒瓶人了,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担心你,看着你一天天消沉,一天天冷漠,变得残酷——”
“别说了!青荷,你还和以前一样天真,我说过我和风远洋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这是我的家事,我不想让任何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干涉我的生活。”
“难道你最好的朋友是毫不相干的人?”青荷的眼睛湿润了,她甚至为我流下泪水,但我却这样让她深深失望。
我有些激动,甚至在一瞬间失去控制,听到“风远洋”这三个字时,我都会变成一只发疯的野狗,疯狂地乱咬乱跑。
“对不起,青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明白。我一直不希望你在这件事中插手,你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我家里的事情,是永远都没法处理的。你还记得那部《飘》吗?玛格丽特·米切尔的。”
“记得。我一直都问你郝思嘉和白瑞德的结局是什么,你却总也不说。为此,还有一场不小的波折。”青荷大概想起了追着我跑过三条街道,嘴里不停地喊着“阉割”的事情。她又突然笑起来,我却没能为这样欢乐的回忆付之以酣畅的欢笑。
“你现在还想知道下部的故事吗?”
“我一直等待着你的故事结尾。”
“我也从来不知道。”
“为什么?”
“风远洋把它当成手纸,冲进下水道……”
“所以你一直不说。”
周围一下子变得寂静。橘红色的灯光在桌子上惨淡地流动着,好像手中的咖啡,静静地摇晃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甚至,听得到灯光的脉搏,这无声无息中透出清冷的呻吟。
青荷盯着我,我的手中端着咖啡杯,我呷一口咖啡,又将杯子放在桌上:“可能风叔叔有难言之隐——”
“咱们别谈这些,行吗?”
“嗯。对啦,我从马尔代夫给你带了礼物,一点小小的纪念品,希望你喜欢。”
“谢谢。”我说。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客气?”
我笑了,青荷看见我笑,也不由自主地轻轻一笑。原本紧张的气氛又得到缓解,那些流动的幽蓝灵魂,静静地伏在周围的墙壁上,舒展着紧绷的双臂。
“我有一些事情想问你,我不大记得了。”
“什么事情?”
“我是不是从小就犯头痛?”
“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药瓶。那些止痛药,现在乖乖地蜷缩在药瓶里,像一个个弱小的可怜虫。
“这是我服用的止痛药。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我开始吃这些东西。有时候觉得很近,有时候很远,我真的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有这种该死的头痛,每当来临的时候折磨得我生不如死。”
“怎么会?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头痛的疾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能说清楚吗?”
“这么说不是天生,那到底从什么时候?”
“你问我吗?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看见你服用过这些药片,你的腿疾我倒是知道。”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青荷急切地问。
我欲言又止。有些事情我更想知道,但这可能会伤害到青荷和我现在来之不易的感情。然而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我想要找回似乎被隐藏的记忆。并且,它关系到我和廖晴晴之间的事情。短暂的犹豫后,我最终决定开口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等等,你先把之前的问题回答我,你知道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又有头痛?你怎么这么脆弱,像个小孩子一样,到底还要受多少伤害你才会学会保护自己?”
青荷一连串的炮轰式发问让我无从回答,她的话语里有愤怒,有关怀,有谴责,有对朋友的保护,她就是这样一个关怀朋友的人!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亲切而温暖的颜色,仿佛让我回到了过去。在美枝西夏区某一条狭小的街道上,总能看见有两个孩子结伴行走,春去秋来,风风雨雨。
“这些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难道你客死他乡的时候才重要?”青荷的职业病又犯了,她干净利落、咄咄逼人的语句真像是在法庭上做辩护。廖晴晴的案子非她莫属。
“你是个好律师。”
“不要逃避,回答我。”
“我们都不年轻了,你却和以前一样执着。”
“我在等待你的回答。”
“或许正是你的执着,才让我们有了今天。”
“风雨,我依然拿你当好朋友,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你却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变了。”
“岁月把我改变成了连我也不认识的自己,我努力地寻找着自己的影子,却怎么也看不到太阳。我希望用那惨淡的月光照出我的回忆来,但每一次都被冷冷地拒绝。你说我变了,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青荷,有很多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我正试图寻找答案,但曾经那样近在咫尺的东西转瞬间就完全消散,这到底为什么?”
“这三年发生过什么吗?告诉我!这三年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连自己都迷失了?”
“这样正是我想要问你的。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你三年来从不联系我,正像你斥责我的,我不联系你你也不想念我吗?”
青荷看着我,随后又低下头,陷入一种异样的矛盾中。她端起咖啡,轻轻地搅拌着。我听见咖啡在杯子里游弋的欢快声响。
柔和的钢琴曲将整个大厅带入到流动的湖水中。那沐浴着牛乳的荷塘中,静静地绽开着骨朵儿,亭亭玉立。在遥远的空间里,又传出一声空灵的鸣音,好似月光发出的赞美。渺远的天际播散着夜晚的凉意,一阵一阵,微风也受到感染,变得冰凉。
“我不想说。”
“这正是我忘记的。”
“你真残忍。”
“你在说什么?”
“你把曾经的苦痛强加到我一个人的头上,明明是你制造了恐惧,却在这里折磨我来回忆这段苦痛的往事,你真狠心!”青荷几乎要流泪了,她不动声色地控制着自己激动而悲哀的心情,竭力不使自己爆发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三年前发生过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既然你不想说,那就不说。我不希望看到我的朋友这么痛苦。我听到了你灵魂的啜泣,对不起!”
“没什么,都过去了。只要不再提那段往事,我们依然会像以前那般。这二十多年的感情,并不易。以前我坚信:像我这种性格的人,那么活泼,一定能结交到很多很多的朋友。有时候我还嘲笑你,因为你孤僻,你对什么事情都一样冰冷,对什么东西都漠不关心,你活在自己的一隅空间里,没有什么能改变你。但事实呢?我的确有很多朋友,而且并不是靠利益关系建立的,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学习,愉快地交流。但每当遇到真正的大事时,能不顾一切地来帮助我的人,除了你,再没有别人。
“当面对重大利益纷争的时候,她们总是在绝对保护自己的情况下攫取最大的利益,不择手段。这就是朋友吗?只有受过朋友的伤害,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朋友。走过了三十年,回过头去,我才恍然明白,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而就是这一个,带给我一生的幸福。他就是你——风雨!”
我静静地听着青荷的独白,好像我正在她的内心深处,探寻到她那坚韧的灵魂中青春一般难平的震动。颤抖的不仅仅是她的语言,更有那数不尽的美好回忆。我同样震动着,在她的言语中,穿过了喧嚣和迷雾,进入到真善的桃源。
青荷望着我,我没有看她,也不敢开口。我无法直视那双单纯的眼睛,更无法说出一句令她欣慰的话语。感激震荡着我的心,我感到,自己快要在这短暂的宁静中窒息,而空气带着生命的枷锁……
“你受了很多委屈。”我蠕动着嘴唇,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
“你不也一样,伤痕累累。”她热泪充盈的眼眶闪烁着幸福和欣喜。
“不一样,我是男人。”
“大男子主义者!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怎么我又变成小女孩啦?好久没这样过了,今天怎么哭哭啼啼的。被你看到我脆弱的一面了,真让你占了大便宜。什么时候看到你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出来,那我们俩就扯平了。真是的,一直都让你占我便宜。”青荷一边说一边翻着包,想从里面拉出纸巾来,擦去涌出来的泪珠。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
“你这辈子是没希望看见我的泪水了。”我笑笑说。
“你大概没有眼泪。从小到大,没有一次看见你落泪,即使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你的面孔都冷冰冰的,很难想象你流泪时会变成什么样,真期待!”青荷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说。
“我今天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你说。”
“一个刑事案件想请你帮忙。”
“刑事案件?”
“和我有点儿关系。”
“和你有关系?”
“不是你所理解的。算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她下毒杀害了一对夫妇。”
“为什么?”
“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情况很复杂,不然我也不会请你这个大律师帮忙。”
“那我可有的忙了。”
“对不起,本来你应该计划下一场蜜月地点的,但是我不得不打断你。”
“在说些什么啊?我讨厌你这么客套,讲一下具体情况吧。”
“是这样的……”
与青荷分别的时刻到了,这短暂的相聚如流星划过天际闪烁出鲜艳的色彩,在装饰着别人的梦幻时,让我这颗游荡的心也感到水莲绽放般的绚烂和纯净。
清爽的晚风送来夜的安宁,法国梧桐在夜的眼中,婴儿般地睡着了。灯光闪烁着,迸发着青春的激情活力,在难忘的春末留下斑斓的色彩。
半空中挂着一弯水月,晃动在清澈的夜的眼中。看到了夜的我,也从月光中读到了自己的模样。
走在路上,我不再思考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我朝着四周望去,看到的不是烦忧的建筑,而是艺术家的创造。天津的美丽,在此刻融进美的眼睛中,和记忆一起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