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荷将成为廖晴晴的辩护律师,而我则变成青荷和廖晴晴之间的连线。一方面,我慢慢地告诉青荷有关我和廖晴晴的事情,而另一方面,青荷将和我再次去见廖晴晴。
第二次去见廖晴晴,我无法保证廖晴晴会如青荷所愿那般配合。之前的一次对话,已经让我感觉到一种深刻的阴森。廖晴晴已经抱着必死的准备,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什么事情都会变得无关紧要,而围绕着她的拯救,也将无从谈起。
而在这之前,我告诉青荷的事情,也不过是其中的极小一部分。当青荷问我和廖晴晴之间有什么样的具体关系时,我显得有些犹豫。这对于出身律师的青荷来说,肯定察觉到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只是这样?”青荷果然有所怀疑,而且,她将这种深刻的怀疑隐藏起来,也轻描淡写地问。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那如同蝙蝠的敏感。
“嗯。”
“嗯?”
“这重要吗?”
“这不重要,我只是好奇。”青荷索性不问了。
我们在前往雨峡的飞机上。青荷转而看向外面的世界。飞机平稳地行驶着,没有让我们感到一丝的不安。机舱里的气氛,也和往日相比显得安逸。我们说说笑笑,尽管我从青荷的眼中读到她对这个案件隐隐的担忧。
我又试图解读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不安和担忧,或许因为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廖晴晴的真相,或许是因为这件刑事案件过于复杂。当我告诉她廖晴晴所杀害的对象是她的养父母时,她显得很惊讶。
“怎么会?”
“我也不太清楚,但这是事实。”
青荷自己坦言,她还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刑事案件,甚至还没有接触到像谋杀这样的案件。或许她的不安正是因为初次尝试的紧张,但倘若因为我请求青荷帮助,而使她和她先生韦之江吵架呢?胡思乱想过后,我决定问出这不安的因素。
“你好像有点儿焦虑。”我说。
“有吗?”青荷立刻把那份不安隐藏起来,换之以疑问的惊讶。
“是我多虑了。你没休息好吗?”我不再追问,正如她对我的了解,再追问下去或许毫无意义,既然她极力隐藏,那么也绝不会告诉我她所担忧或焦虑的事情。
“可能吧。我正在设想和廖晴晴见面的事情,兴许会遇到麻烦。”她说。
“可能吧!”我轻松地说,想用短暂的轻松感染她,让她从那复杂的心理思考中走出来。毕竟,那是一件脑力体力耗费非常大的劳动。
“回过家吗?”我问。本来打算把青荷拉出思考的深渊,但当我抛出这个问题时,才意识到我把自己同样拉入到了麻烦的深渊中。
“还来问我,你三年或者五年,甚至更长时间没回过家,是吧!”青荷略带诙谐地说。她盯着我看,我想撒谎,但她已经看破了,也就没有必要掩饰。
“大概很久,我不记得了。”我说,心中有一点儿酸楚。
“我猜也是,很久没有回家,一草一木在心中颤动的时候,那份无奈和卑微很亲切吗?”青荷不看我,她朝着窗外的云朵看,那些渺远的气流缓缓地从她面前飘过,正如她此刻脑海中浮现的故乡的原风景。
我在脑海中拉起一张大网,捕捉着故乡的那些花花草草。每一株芦苇、每一朵怒放的矢车菊,都带着丝丝的甜味朝着我扑过来,让我目不暇接的同时感到阵阵的芬芳。清晰的、模糊不清的、野性的、简单的——这些记忆的片段闪烁过我的脑海,一瞬间的回忆,又像炸裂在渺远天际的烟火,璀璨之后终黯然熄灭。
时间流逝得飞快,儿时就在眼前,而穿透这眼中的雾色,面前是数十年后的我,那个连自己都不可思议也无法认清的我。在无尽的回忆中,飞机已经落地。这短暂的雨峡之旅又将开始,而什么将等待着我们?这又不得而知。
青荷去做法律的交涉,而我则忙着另一些事情。我并没有将卓拙秘密联系我的事情告诉青荷,而那本红色笔记本,还在卓拙手中。我打电话过去,又秘密地见了卓拙。
还是那家小酒吧,不过是在白天。见到卓拙时,她显得很疲惫,面色憔悴,也比上次我见到她时瘦了些。
“你脸色很差。”我说,我要了一大杯啤酒,她只点了一杯绿茶。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告诉她们,她们怎么知道晴晴的事情?而且都气冲冲地来谴责晴晴和我,好像我犯了多么大的罪孽似的。”卓拙一边抱怨,一边把包放在沙发上。
“怎么回事?”
“晴晴的事情我们的朋友似乎都知道了。”
“那就是说还有另外的人知道这件事情。”
“我可以肯定晴晴只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但为什么她们会知道我也并不清楚。而且,她们口中的晴晴居然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邪恶份子。”
“哦。”
“真不知道她们怎么会这么想?平日里相处得那样和谐,晴晴还经常帮助她们,怎么连是非善恶都分不清楚呢!”卓拙说。
“你也这么想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在妥协,她的目光中有一种软弱,既有外界对她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她内心的恐惧。尽管她十分坚信廖晴晴杀害恩人必有隐情,但本性的恐惧让她正在慢慢动摇。她在试图摆脱这巨大的麻烦,因为她已经受到折磨。
“你在说什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倘若我连她都不信任,那我该相信谁?请不要用这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你是在破坏我们的友谊。”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神闪烁并飘移着,而且,语气不像我之前见过的那般激烈和强硬。那时候她愤愤地站起来,高呼友谊万岁,说些什么荒诞不经的誓言,仅为证明她和廖晴晴的关系,她愿意用生命去捍卫这亿万人中相遇的唯一朋友。
“你现在愿意为廖晴晴放弃生命和尊严吗?”
“我愿意。”她停顿了,声音那般微弱,好像暴风雨中微弱的烛火,随时都有被扑灭的可能。她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一种绝望。
“我并不关心这些。”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酒的时候,我有点儿为卓拙难过,也为廖晴晴感到庆幸和失望。索性,我又要了两大杯啤酒。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快要崩溃了,这才过了几天,我的原本平静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打乱,而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好像一夜醒来,我看见周围全部是尸体,有头没有身体的,有四肢没有头的,血已经有一尺深,而我,就走在这恐怖的血泊中。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吗?”
“大概吧。”
“没有经历过,你根本无法体会这样的心情,纵然你会说你懂,但你那肤浅的理解只会玷污这样的心情,因为你一无所知。这短短的几天,我的内心所受的煎熬,比起这二十多年的生活,更加艰难和苦痛。我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饱受游人的嘲讽和戏谑。我忍耐着,坚持着,我期待着这个噩梦能早点儿结束。但我错了,这个噩梦永远也无法结束,因为它已经像胎记落在我的躯体上。”
“然后呢?”
“我寝食难安,辗转反侧。我试图给自己找一些光明,我努力地回忆着晴晴和我的事情: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学习,甚至一起洗澡,那时候准有人把我们当成同性恋,但我们不在乎他人的眼光。这样回忆之后,我内心的煎熬才稍稍平复。可过不了几分钟,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又会挣脱枷锁,跑出来。我没法控制,没法控制……”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然后不动声色地说:“现在你在乎别人的眼光了,而且那么热衷。”
“我没法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你走的这几天,不断有人来骚扰我,好像我是她的同谋。我想告诉他们,我是清白的啊!但没有一个人听……”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廖晴晴是清白的?”
“晴晴?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啊!犯罪的是她,不是我,可现在我却变成了罪犯!我每天要替她受罪,我内心受到的折磨已经远远超过牢狱带给人的苦痛。她的罪孽,凭什么由我来替她受?”
卓拙失控了,她像被误点着的炸弹,正冒出火花,而且,导火索即将燃尽。我隐隐看见那数吨的炸药约莫在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褐色蘑菇云,周围的建筑被抹成平地,一片荒芜。
“哦。”我又端起一杯啤酒,先呷了一口,饶有趣味地品尝着啤酒带来的香甜。
“你在做些什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卓拙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她看到我悠闲而平静地喝着啤酒,更加恼怒了。她大概有扑过来掐死我的冲动。
“你不是说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你的内心的声音吗?我也不想。”
“你真的和笔记本中写的一模一样,残酷冷漠!”
“你已经把廖晴晴当成了敌人。”
“敌人?哼,她可不是,她是我的恩人,把我从平静的生活拉入到这魔鬼也不肯驻足的深渊来,我可要感谢她。既然她这么狠心,那我为什么还执着于成为她虚伪的声音,这本来只是她的罪恶,我却近乎傻子,为她辩护。”
“要喝酒吗?”我把手中的啤酒递过去,她无动于衷。
“风雨,我要告诉你的是,明天我要去北京了,雨峡是一个噩梦,我再也不想回忆。你明白吗?从现在起,廖晴晴的事情和我再也没有一点儿瓜葛。笔记本在这里,如果你想为她辩护,那么尽管去吧!或许有真相,但过程并不像我所想象的一帆风顺,在寻找真相,维护真理的过程中,我伤痕累累。我要退出了,去过我想要的生活。以后廖晴晴,和我再没有一点关系,我也不想再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哪怕她被判死刑。总之,我蒸发了,正如她从我的世界消失。”
卓拙拿起旁边的包,笨拙地拉开包链,两只手颤抖着,她哆哆嗦嗦地从里面掏出红色笔记本,递过来。意识模糊中我看见一团血色梅花绽放着,那样鲜艳,一瞬间又融化在手中,那般酣畅淋漓。
“现在交给你保管,这件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廖晴晴,也和我没关系,如果你为了案子来找我,我也不会见你。”
卓拙见我不接那笔记本,她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擦去了眼泪,又站起来。临走时,她看着我说:“不要用你的道德观来谴责我,我只是一个想保护自己的可怜人,我所受的苦痛远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再见,祝你好运。”
“你有没有想过在监狱中的廖晴晴或许不是杀人犯?你可以离开,不顾一切,她呢?”
“她犯了罪,她该死!而我没有。”卓拙走了,高跟鞋的哒哒声回荡在整间酒吧。
我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周围一片死寂,那吵闹的音乐,此时也消声灭迹。酒杯里的泡沫一点点破灭着,发出扭曲凄惨的呻吟声,宛如那幅疯狂邪恶的《格尔尼卡》。
我盯着这本红色笔记本看:这鲜艳的颜色,这血液的颜色,这奔腾的颜色,这血腥的颜色,这生命之花绽放的颜色,这权力膨胀的颜色,这令人警醒的颜色,在高速旋转中变得渺茫微弱,再也看不到原本的光芒。
我喝下另一杯啤酒,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我的手中捧着这破碎的回忆,忽而觉得它有千万斤重,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的双手颤抖着,鼻尖也出现了汗渍。
或许在这本笔记中,有我丢失的记忆,而我,在一瞬间决定,决不让青荷知晓这本笔记本。我付过钱后,走出了酒吧,回头望一眼酒吧,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吧!我略有遗憾地想。这里的啤酒可真不错。
青荷的事情处理得非常圆满,本来明天就可以见到廖晴晴,但事实上,明天将初审廖晴晴的案件。
“我们最好做好准备,明天都要去,先看看廖晴晴的精神状态,最后再制定针对见面的策略。除了这些,我们必须开始寻找关于本案的线索。”青荷快速地说,毫不拖泥带水,她的语言也带着性格的特点,依然那么令人肃然起敬。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中午出去了吗?”青荷见我不说话,便问。
“嗯,有点儿事情处理。但愿明天能看到与之前精神状态完全不同的廖晴晴。”我心不在焉地说。
似乎事实和愿望总不相称,法庭上的廖晴晴一言不发,比我之前见过的廖晴晴更加消沉。她看起来更加瘦弱,和我当初见到的那个小女孩一样的孱弱,似乎手指轻轻一点,她便会倾倒。而那凌乱的短发,也比之前长些,憔悴的脸显出哭过的痕迹,眼睛红肿而黯淡。
青荷认真地捕捉着关于案件的所有信息,而我,静静地观察着廖晴晴。她更长的时间里,低垂着头,当法官问她问题的时候,她也沉默着,似乎,她的世界中什么都没有,她的存在就是无处可在。
当她偶尔走神的时候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便会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朝着某处看去,那空洞的眼中露出无限的哀伤。她也并不是为那个熟悉的名字而专注,她望着那并不知何处的地方,仅仅几秒钟,又低下头,让人难以捕捉。
她还没有注意到我,她没有注意到任何人,她将自己深深地伪装着,身体上涂着一层保护色,和周围安静的环境相衬托。她极力地把自己从这里抹杀掉,不想让任何人认识她,见到她。甚至,她想用这种方式在世界上蒸发掉,就像她的那位可怜朋友卓拙。
当青荷为她辩护的时候,她若有若无朝这边瞥来一眼,和我对视一秒,之后又埋下头,兀自享受着一个人的时空。青荷大概也注意到了廖晴晴的消极举动,但没有表现出来,直到庭审结束。
“看来她失去了对生命的渴望。”青荷说。
我们在一家西餐厅里,干净清爽的环境衬托着一种惬意,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清香。左手边不远处,优雅的钢琴声传过来,大概是莫扎特的《降B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我和青荷在这些许安静的西餐厅里陶醉不已。
窗外,都市依旧繁忙,车辆堵满街道,形成几条长龙,而行人则在车中间游荡着,像那些孤独无依的魂灵飘荡着。路边的法国梧桐,轻缓地摇曳着,绿油油的叶子反射着阳光,斑驳的影子坠落在地面,形成星斑的阴凉。
“兴许她孤独无助,正渴望着我们的拯救。”我说。
“你的思想适合幻想,我的更趋近现实。她已经对生命不抱有希望,今天她的表现你也看到了,倘若下次开庭她还这样,那没有人可以拯救她。”
“我知道,所以我们需要方法让她开口。”
“至少现在我没有想出来。”
“或许我可以。”我切开一片牛肉,放进嘴里。青荷停下来,盯着我,起初我没有注意到,但她并没有把视线从我的眼前挪开。
“我想要真相。”青荷说。
“我也想要。”我说。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青荷有些发怒,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并且帮助她在一次次的案件中获得最后的胜利,这次也不例外。
“我不明白。”我含糊不清地说。
“你有事情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