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素色小轿把一个豆蔻少女抬进深不见底的府邸,从此暗无天日,能走出府门的次数聊聊无几。近二十年岁月沉沦,沧桑变幻,早已芳心黯淡、青丝染霜。偌大的候府黑暗森凉、残酷冰冷已经融入她的骨血,折断她的羽翼。她没有心力和勇气迈出沐府的大门,在她心中,这里是她的归宿,直到老死成灰、往生来世。
江雪站起来,向柳姨娘卧房走去,又转身说:“赶紧去煮燕粥粥,我饿了,吃饱了才有精气神思考。也该准备晚饭了,我中午没吃,晚上补齐。”
两丫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江雪,弱弱地回答,“是,九小姐。”
柳姨娘看到女儿进来,忙擦去眼泪,凄楚的脸宠挤出几丝笑容。八小姐拉着江雪围着柳姨娘坐到床上,母女姐妹各有心事,互相安慰,连声长叹。
花太太审问田嬷嬷和雪梅时,八小姐在场,十小姐的诡计令她心惊胆颤。花太太从崇威院出来,又派人叫她过去,把老太爷对十小姐下药、九小姐被污这两件事的裁夺告诉了她。她不耻十小姐阴毒的行径,对沐乾柱的处理方式更是怨言满腹。她有心无力,除了对江雪母女实言相告,安慰倾诉,再无它法。
“九妹,你别着急,六哥会去求老太爷,我们也会想办法,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嫁给死人。姨娘,你也宽宽心,别为这事气坏了身体。”
“多谢八姐。”
八小姐不过是金闺花柳、弱质女流,面对沉重的家族礼法,她能有什么办法?沐宸钰心思单纯,除了求沐乾柱改变主意,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能力有限,不能勉强,只要他们还顾及骨肉亲情,还有这样一份心,就足够了。
江雪突然很想知道南宇沧的想法和做法,他若知道她要嫁给一个死人,会怎么做呢?会为保住当前的爵位、不得罪襄亲王和沐家而袖手旁观吗?江雪暗自摇头苦笑,他对沐宸钰避而不见,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何必还对他抱有希望呢?
送走八小姐,她一扫沮丧忧思,吩咐丫头准备香汤沐浴,又让婆子去置办酒菜。她忙里偷闲,溜出青芷院,沿着竹丛间的小路漫步。
残阳如血,半隐西山,桔染云霞曼妙飘舞,浮于天边,凝聚成形。
一只竹箭飞来,落到她身边的花树上,箭上插着一封信。江雪摇了摇头,此时,南宇沧会跟她说些什么呢?解释还是安慰?她猜测着信的内容,半晌才回过神,长吁一口气。她急切地想拨下竹箭看信,又犹豫了,心不由怦怦乱跳。
无论写什么,都不重要了,尽管她会伤心哭泣,以泪水祭悼这份感情。男人面对江山与美人的选择都很现实,她能理解,不管南宇沧如何选择,她都能接受。
她长叹一声,打开信,看到纸上只有“对不起”三个大字。她的心猛然一沉压抑从四方涌来,弥漫四周,令她窒息。她靠在花树上,一颗心在她腹内、也在她眼前慢慢碎裂,鲜红的血雾迷蒙了她的双眼。一句简单的道歉含盖了一切,也扼断了她最后的希望,即使她有千般心思,南宇沧会如此直接也令她始料未及。
“昨天跟你借的幸福,抱歉我有不能还你的苦,看着爱在手心留的纹路,依旧是清清楚楚……”
她呆立站晌,轻轻吟唱前世喜欢的一首歌,不禁泪流满面。南宇沧跟她道歉,还不如就此沉默更令她顾惜安慰,既然打算放弃,何必又勾动情思呢?
天蒙蒙泛黑,她才一步三挪回到青芷院。她掐了一把青藤叶茎,捧在手心里,脸埋进青茎绿叶之中,狠吸了几口气,头脑心肺即时舒爽轻松。她站到门槛上,把青藤叶茎远远抛出,就象丢掉过往前尘,片叶不留。
吃过晚饭,她到柳姨娘的卧房,母女盘膝坐在床上,沉默不语。时间静静流淌,在寂静无声的深夜,血脉相连的亲情浓郁且沉重。睡意袭来,她昏昏沉沉倒在柳姨娘怀里睡去,过往的记忆好象被脑海屏蔽,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花太太便派来四个管事嬷嬷押着她们母女去跪祠堂。到了祠堂以后,江雪给冷香使了眼色,又扶着柳姨娘恭恭敬敬地跪下。四个婆子守在祠堂门口,监督她们母女,冷香拉着暖香来到门口,跟婆子求情,想进去看看。婆子不准,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横眉冷目地阻挡,眼神透出贪婪挑剔。
“哟!谁掉的银子呀?”
听到冷香的喊声,四个婆子瞪大眼睛看着脚下,一颗银锭闪着耀眼的白光落到婆子脚下,足有五两重。婆子久经事故,当然明白冷香的意思,拣起银锭掂了掂,喜上眉稍。五两纹银相当于她们半年的月钱,不过她们要四个人分。
“嬷嬷,柳姨娘和九小姐要跪多长时间?”
“老太爷说要跪三天三夜,我给她们送垫子进去,她们不会受苦的。”
“多谢嬷嬷,哟!地上又有银子,哪位嬷嬷掉的?”
反复几次,每个婆子手里都有了一锭银子,冷香也从婆子嘴里得到诸多隐秘消息。江雪吩咐冷香逐步深入试探,是怕这四个婆子里有十小姐安排或买通的人。一轮银子扔下来,婆子得利丰厚,喜出望外,她们也放心了。
祠堂外面有几间耳房,收拾得干净舒适,是前来祭祖的人休息的地方。此时,江雪母女被请进了耳房,房里茶水果品一应俱全,她们坐卧不限,吃喝随意,舒服随便不亚于青芷院。又怕花太太突然派人来查,四个婆子轮流在外面把风。
柳姨娘拿着一本经书,边看边往窗久瞅,总是心神不定。江雪靠坐在软榻上,闭目思虑,两个丫头坐在脚凳上,边咳瓜子边轻声闲聊。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想带着柳姨娘离开沐家,这是与沐家撇清瓜葛最简单的方法。她斟酌寻思,放弃了这个想法,不彻底了断恩怨,她不甘心。被人设计陷害,声名尽毁,她选择逃离,就是懦弱的表现,也代表她认败服输。她不会落败,只要她想争斗,所以她不会离开,她要看看沐家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
“冷香,去青芷院把血玉拿来,暖香,准备笔墨。”
“奴婢遵命。”
两个丫头应声出去,她跳下床,趿着鞋伸了懒腰,为到柳姨娘身边,与柳姨娘挤到一张椅子上,躺到柳姨娘怀里,身体保持最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柳姨娘叹了口气,轻声说:“小九,能看到你这样,娘很高兴。”
“更高兴的事还在后面呢,见证奇迹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唉!娘不能看着你嫁给死人,不如……”
“姨娘,九小姐,你们赶紧回祠堂跪着,十小姐来了。”
两个婆子慌慌张张来到耳房,催促她们母女赶紧回祠堂。十小姐的狠毒,沐府下人都有耳闻,她又是被老太爷宠上天的人物,谁对她都不敢有半点怠慢。
“小九,先回祠堂。”
“娘,不用着急。”
柳姨娘忙放下经书,拉着女儿回祠堂。江雪本想给十小姐一点颜色看看,有柳姨娘和婆子在场,她不便行事,还是先看看十小姐会给她带来什么“惊喜”。
她们母女跪到祠堂,一个婆子慌忙躬身,要撤掉她们膝下的软垫,被江雪狠狠瞪了一眼,规规矩矩退到一边。十小姐在诸多婆子丫头前呼后拥之中,轻移莲步走进祠堂,脸上挂着阴涩得意的笑容,对着祖宗的牌位拈香行礼。
江雪跪坐在软垫上,挺直腰身,寒凉的目光注视着诸多牌位,嘴角掠起讥讽的冷笑。祖宗若真能显灵,庇佑沐家昌旺兴隆,就应该给沐乾柱等人托梦,让这帮自以为是的家族权贵对她们母女好一点,否则就是自寻死路。这堆祖宗若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明白,摆在这里就是占地方,还不如一把火烧掉痛快。
“九姐,看你的模样好象不会跪拜祖宗。”
“我确实没你姿势端正,难怪你的祖宗保佑你。”
十小姐满脸得意,目光阴狠,啧啧感叹几声,说:“人算不如天算,我的祖宗保佑我,老天也帮我,所以,要做沧王妃的人是我,不是你。”
“你的祖宗还真是很保佑你,他们有没有托梦给你,说你能当皇后呢。”
“无须祖宗托梦,我就知道我能。”
江雪扫了花太太派来的管事婆子一眼,长吁一口气,说:“恭喜你。”
十小姐回头笑了笑,根本不本花太太派来的人放在眼,冷哼一声,说:“你也不错,可以嫁两次,先是做成亲王府的陪嫁,又要到襄亲王府给死人做媳妇。”
“就是,给真死人做媳妇总比给活死人做媳妇舒服,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哼!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我会让你看着我风风光光地嫁给四皇子。”
江雪撇嘴笑了笑,凑到十小姐耳边,轻声出语,森冷低沉,“只要你嫁给四皇子,他就当不上皇帝,连王爵都保不住,因为我不许,你就别做皇后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