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痘症”便是天花,是清人畏之如虎的烈性传染病。这种病传播迅猛,危害极大,当时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办法,只能听天由命。染病之人畏寒高热,全身出痘,汇浓溃烂,绝大多数死于非命,只有极个别人靠自身抵抗力扛过去,落一身痘痕(俗称“麻子”)。为预防此病传播,清朝特别按“已出痘”、“未出痘”的标准划线,规定边疆少数民族首领朝觐的方式、地点和时间,并规定居京出痘者全家迁出郊外等。但防不胜防,仍有大量的人染此病丧生。清入关后第一个皇帝——顺治即因患天花而亡,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脉案呈上,懿旨即传,命宫内外照旧例供奉痘神、张灯结彩、花衣悬红,民间百姓禁炒豆、禁当街泼水……同时,经过几天酝酿,两宫再次垂帘。
同治悲凉失落至极——亲生母亲总以权力为重,并不顾自己的儿子患了要命的病症。尽管如此,同治的病症却逐渐平稳见好。痘症最忌痘发不透,痘毒内陷,同治则满头满身的痘都饱满成熟、出了脓头,这标志着痘症最险的关口已经闯过,如不出现大面积感染,就只等结痂痊愈了。然而不料,十一月十九日后同治病情突然转危,“湿毒承虚流聚,腰间红肿溃破,漫流脓水”,“头顶、胳膊、膝上发出痘痈肿痛”,六天后,腰部溃孔与臀部脓疮连到一起,溢出的脓每天多达一茶碗。十二月初五,同治病故。
各种传闻立刻不胫而走,最多的是:同治并非死于痘症,实是死于梅毒。《清朝野史大观》说,皇后阿鲁特氏端庄贞静,美而有德,同治深爱之。但“格于慈禧之威,不能相款洽”,慈禧又“强其爱所不爱之妃”,同治于家庭无乐趣,乃出而纵淫。因害怕臣工撞见,不敢至外城著名妓寮,专觅内城下等私娼取乐,久之毒发。传太医院看视,太医院不敢言,反请示慈禧是什么病。慈禧传旨说,恐怕是天花。于是太医院按天花治,无效,同治躁怒,骂道:我没患天花,为何以天花治!太医院说,这是太后的命令。同治“乃不言,恨恨而已”。死前数日,“下部溃烂,臭不可闻”,“洞见腰肾而死”。时太医院御医李德立的后人说,他家相传,同治皇帝患的是梅毒,但慈禧太后只准按痘症治。其大曾祖李德立冒险向慈禧说,不能这样治,皇上的病不是痘症。慈禧大怒,将头上钿子掷下,大曾祖即摘帽磕头到地。慈禧没有杀他,命摘去顶戴戴罪当差。所以大曾祖死时遗嘱,“不要戴帽入殓,把帽子放在旁”,并告诫子孙,不要做御医。另有一种说法,是说同治病重时与其师傅李鸿藻及皇后阿鲁特氏相商,口授了立嗣及防范慈禧专权的遗诏,李鸿藻慑于慈禧之威,出卖了同治,将遗诏笔录交给了慈禧,慈禧大怒,立碎之,掷于地,命尽断同治医药饮食,任何人不许入同治寝宫一步。不多时,同治死讯传于外。等等。
从留下的脉案和宫中应对天花的措施(如供痘疹娘娘等)看,同治确实患了天花。而同治微服冶游,也是不争的史实——醇亲王所掌神机营精确指明了皇上私出的时间地点,这就使其感染梅毒之说具有可能性。从同治病势原已好转又转危殆以及临终前的病状看,最大的可能应该是痘症、梅毒两症并发所致。慈禧有无为了保皇家和自己的颜面,故意讳疾忌医,不惜牺牲儿子生命,或竟促其早赴黄泉呢?目前没有这方面的证据。慈禧御前女官德龄认为,说同治为慈禧所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慈禧深爱自己的儿子同治,到了“崇拜”的地步。然德龄看到的是晚年的慈禧,又安知这不是伴随慈禧一生对唯一儿子的深深愧疚而产生的忏悔呢?
不管怎样,同治只活了短短的十九岁。他的一生是一个悲剧。另一个悲剧人物则是他选定的皇后阿鲁特氏。
燕北老人《清代十二朝宫闱秘史》中说,同治死时正值傍晚,内廷忽然传出懿旨,令诸王大臣入议政要。诸王大臣入,等了好一会儿,方见慈禧一人出。她身着轻便服,手拿一烟管,依座位而立。诸王大臣请问皇上病情,慈禧尚含笑答道:“皇上没事。”说完,半天没有开口。诸王大臣皆惴惴无人色,知宫中定然发生了大事。又过了一会儿,慈禧道:皇上身体很虚弱。他还没有儿子,万一不测,即须立嗣。卿等试想,宗室中谁可承大统呢?诸王大臣多不敢作一语。独文祥(有说内务府大臣崇伦)微言曰:祖制从低一辈皇侄中择立,现近支有溥字辈数人,请择其贤者。慈禧闻言色变,不答,慢慢吸她的烟袋。良久,缓缓道:“溥字辈无可立者。醇亲王之子载湉甚聪睿,必能承继大业,吾欲立之为文宗(即咸丰)嗣,卿等以为如何?”众皆唯唯。醇亲王吓得浑身发抖,叩首如捣蒜:“禀太后,皇上春秋正旺,建储似不合祖制……”慈禧撂下脸,厉声道:“然则皇上已驾崩了!”众闻言失声大哭,醇亲王晕了过去,而立载湉(即光绪)之议遂定。
慈禧不为同治立嗣,却为咸丰立嗣,从她个人角度来说,可以继续做她的皇太后垂帘听政,而不致成为被架空的太皇太后。而这样一来,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位置又摆放在哪里呢?慈禧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阿鲁特氏。据说左右劝阿鲁特氏亲昵慈禧,说否则恐有不利。阿鲁特氏正言道:敬则可,昵则不可,我奉天地祖宗之命,是由大清门迎入的皇后,非轻易所能动摇。此话传入慈禧耳中,更使她切齿痛恨,必欲置之于死地。但阿鲁特氏没有失德之处,知慈禧不愿同治接近自己,也主动疏远同治。慈禧无隙可乘。同治病后,慈禧见阿鲁特氏没有侍疾,大骂妖婢无夫妇情。阿鲁特氏以“未奉懿旨,不敢擅专”回答,慈禧无话可说,恨之更深。同治死后,阿鲁特氏悲痛至极,慈禧召她近前,遽批其颊,骂道:是你害死我的儿子,你还想当皇太后吗!不让她参与同治丧事,立嗣大事也不告诉她。她病倒了,饮食不进,乘娘家送饭之际,勉强挣扎捎出口信,请父亲拿个主意。父亲崇琦含泪给女儿批了一个字,正是她已想好了的那个字——“死”。于是,阿鲁特氏“忽薨”。
悲剧人物还有一个。不是别人,正是慈禧。慈禧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可怜的亲生儿子的煎熬中生活。四十多年后,慈禧的御前女官德龄《慈禧太后私生活实录·舐犊情深》记载,每逢同治生辰或忌日,太后均整日静坐,脸上满堆着阴沉愁苦的颜色,眸子里盈满两眶苦泪,回忆同治和他每一件琐事的细节。一次,太后在放置同治遗物的宫殿里一件一件摩挲着那些小袍小褂,口中喃喃对德龄道:“他的仪表的大方和华贵真是人世间所不易见到的”,“相貌的好看,还是不值得称道的事情,最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孝顺和守礼。”太后心上格外地伤感,好半晌不能说话。“要是我们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太后又发出和软、怅惘的声音,“我想凭他那样的聪明果敢,必然大有作为,我们的国家在他那样一个贤能的人君的统治之下,也必不致如此糟法!屈指算起来,到今天,他已有五十六岁了。”后来,德龄又一次来到那宫殿,想看看几天前太后拿走的同治一只会转动红眼珠和红舌头的小泥兔有没有放还原处。她找了又找,没有找到。她知道,夜深人静之时,寂寞的正殿里有一位老妇,正独自捧着一头泥制的小白兔,黯然长叹。
悲剧重演
慈禧唯一的儿子同治帝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1875年1月2日)崩逝。为继续操纵朝廷大权,慈禧选了同治同辈、年仅四岁的载湉即光绪帝继承皇位,然后以皇太后的名义继续垂帘。
光绪的父亲是咸丰七弟醇亲王奕譞,母亲是慈禧亲妹婉贞。四岁的光绪连夜被宫中法驾迎入大内。第二天一大早,又被太监摆布着进出一座座宫殿,拜见东太后慈安,拜见西太后慈禧,拜见同治后嘉顺,最后被带到东暖阁跪拜同治遗体。面对先帝灵床,四岁的光绪号啕大哭,又蹦又跳,以致需好几个太监将他死死按住,才能抑制他“过分的悲伤”。光绪天性文静,这进宫后第一次失常态的大哭,不会是出于“过分的悲伤”,而是出于受了过分的惊吓。恐惧感,为他以后三十四年的与慈禧相处的生活奠定了基调,拉开了他个人性格心理悲剧的序幕。光绪元年(1875年)正月,太和殿举行新帝登基大典之后,被威严宏大的典礼场面、礼乐礼炮、百官拜舞、山呼万岁折腾得惊魂甫定的光绪,跟随两宫皇太后接见他的父亲醇亲王。一见醇亲王,光绪再也忍不住,两步走到父亲身旁扑通跪下,使劲摇晃他的胳膊,哭道:“阿玛,咱们回家……”“皇帝!”身后忽然一声怒吼,慈禧一把拉起光绪,斥道:“成何体统!”光绪吓得痛哭失声,奕譞更是浑身哆嗦,叩头不已。慈禧不耐烦地跺脚道:“还不跪安!”奕譞仓皇退出,光绪大哭大叫要追出去,慈禧叫进门外当值的太监按住,光绪只能扯着脖子哭嚎:“阿玛呀阿玛呀……”这进宫后第二次失常态的大哭,光绪整整哭了一夜。光绪元年二月,同治嘉顺皇后阿鲁特氏不能忍受慈禧的凌辱自尽而亡。大殓时,光绪哭得异常伤心。这进宫后第三次失常态的大哭,不能解释为光绪与那位只见过几面的皇嫂有什么特殊感情。光绪看到了哭灵人群中的父亲醇亲王,可父亲连正眼也不敢看他一眼。一种被冷落、被抛弃的孤独感、恐惧感,使他的眼泪如泉水般涌出,终致无可抑止的号啕。
恐惧,是人生最初、也是最深刻的体验。现代心理学认为,恐惧的对象、程度,与年龄和对世界的认识有密切关系。在陌生的环境中,特别是三四岁的小孩,非常容易产生强烈的恐惧感。因为成年人的恐惧较具体,对这些具体恐惧对象的关注,冲淡了恐惧本身,而小孩恐惧的对象较广泛,这便突出了抽象的恐惧。一般情况下,人的恐惧感产生在一定环境内。事过境迁,恐惧感消失,心态逐渐恢复平衡。然如一个人对特定的境遇产生了难以克制的恐惧并伴随极度焦虑和回避行为,则证明其患有恐惧症。光绪是在幼年受到惊吓,产生了恐惧。恐惧严重损毁、抑制了他性格、心理的正常发展,经过时日的强化,逐渐转化成抽象恐惧即对任何事物都惶恐不安的恐惧症。光绪从小的恐惧,正是慈禧带来的。与同治一样,慈禧的阴影笼罩了光绪的一生;也与同治一样,在光绪心中,慈禧是有恩于己的母亲,这就使他的心灵扭曲矛盾,有负罪感。慈禧与同治这对母子的悲剧,又与第二次垂帘相始终,在慈禧与光绪身上重演了。
同治小时候,慈禧在清宫地位尚不稳固。像她这样必欲出人头地的女人,很自然将全副心思用在了咸丰身上,并不关心养育孩子的琐事。她成功了,代价是丧失了亲生母亲与唯一儿子之间那种特有的亲密关系和影响力。同治怕她、恨她,故意与她作对,反倒与性情随和的慈安亲密得像一对母子。慈禧固然是个性情冷酷的“铁女人”,但她毕竟是母亲,不能不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母亲。儿子死后,慈禧非常悲痛。《清稗类钞》载,她曾说:“自此我之境遇大变,希望皆绝。”正于此时,瘦弱、敏感、年仅四岁的光绪进宫。光绪是她亲妹妹的孩子,长相气质很可能会有与她相似的特征,使她感到亲切。她萌发了重做母亲的想法,试图将小皇帝塑造成自己亲生儿子的化身。德龄《瀛台泣血记》载,光绪进宫以后,太后反复嘱咐服侍光绪的人天天向光绪灌输:他已不是醇亲王福晋的儿子;他应永远承认太后是他的母亲;除去太后这个母亲,他再没有旁的任何母亲。慈禧则将作为母亲早年未曾给予幼年同治的应有的关怀和照顾,尽数给予了光绪。光绪进宫不久,慈禧便亲自包揽了他穿衣、吃饭、洗澡、睡觉等生活琐事。光绪肚脐有病,慈禧天天给他擦洗身子,衣服一日三换;光绪身体瘦弱,慈禧命御膳房合理搭配荤素,每日改换花样,少食多餐;光绪怕雷,每当闪电响雷,慈禧便让他钻入自己怀中,紧紧搂抱着他,拍他入睡……光绪五岁时,慈禧亲自为他启蒙,写纸片教识字,并口授四书五经。后经反复挑选,最终确定书法学问闻名遐迩的翁同龢为光绪师傅。翁同龢为光绪授课时慈禧多次亲临视察;光绪放学后第一件事是到慈禧宫中向慈禧背诵当日功课。每个女人都有母性,面对幼小单薄的光绪,很难断言慈禧内心不会涌动温柔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