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古代散文精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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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其他名家散文鉴赏(6)

石敬瑭借契丹兵力灭唐,作为他左右手的桑维翰和刘知远,都起了极大的作用。评论给桑维翰定下罪名之后,接着便引史作断,对这次历史事件进行解剖,把桑维翰与刘知远、石敬瑭作横向比较。他们对起兵反唐意见一致,但对称臣割地却表现不尽相同:在这次可耻的叛卖活动中,刘知远反对,"争之而不胜";石敬瑭从之,然非"始念";桑维翰主之,且"急请屈节以事契丹",主犯是桑维翰,罪责最大的也是桑维翰。他的罪在于他之一念给当世和后世酿成了极大的祸患:由于割让了燕云十六州,从此北疆无险可守,塞外游牧民族以十六州为入侵中原的基地,契丹、女真、蒙古相继取得南攻的胜利,使广大人民沦为"夷狄",使广大疆土落入异族之手。桑维翰叛卖行为的流毒,一直"流"了四百余年。这样就为桑维翰"万世之罪"提供了罪证,定了铁案。

桑维翰是以文翰起家的唐代进士,他不同于石敬瑭受唐疑忌,不灭唐不能自保;他也不同于刘知远,助石敬瑭篡位成功后欲"相因而起"。他完全可以持禄保身,坐待迁除,即使退一步说,欲助石敬瑭称帝,亦可"徐收必得之功"。他助石敬瑭引契丹兵灭唐,一非对唐有旧仇宿怨,二非石敬瑭对他有大恩大德,三非自己有政治野心,他没有一点儿原由要叛唐投敌。而他却"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这究竟是什么用心?!文章用了一连串的反诘、疑问句,既为排除种种因由,也是为了发人深思,最后探求出来的唯一的理由是:他是一个"喜祸之奸人",他有一个渺小卑污的灵魂,把割让燕云十六州当成了"庇国息民"。因为他的首倡,致使九州涂炭,陆沉千载。他的罪不仅在于"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而且还在于使石重贵"客死穹庐",后晋也亡于契丹,连自己的主子也没有保得住,这就从他"喜祸"的后果,进一步补充了桑维翰的罪证。流俗之论往往把石晋之亡,归罪于景延广的"抗不称臣",文章在证实"桑维翰实亡之"以后(《读通鉴论》卷三十),捎带一笔为景延广辩诬,而使桑维翰祸责难逃,独任其罪。这一笔真是笔力千钧。王夫之生活在民族灾难惨重的明末,他看一姓的兴亡轻,看民族的盛衰重。所以他认为即使景延广亡晋,也只是倾臬捩鸡之宗社,无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华,肯定了景延广的"忠愤",说他"虽败犹荣"。

评论结尾与篇首相呼应,以比作结。作者用景延广、安重荣、刘知远与桑维翰相比,景、安、刘虽也是独霸一方、野心勃勃的军阀,但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反对向异族称臣割地,所以王夫之肯定他们,认为是当日"可录"之三人。桑维翰则不然,在"朝野咸以为耻"的情势下,他却固争割地称臣,真正是罪大恶极!

这篇评论,通篇用比、与前人比、与时人比,终于定下罪责,把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评论最后指出了南宋胡安国的《春秋传》,曲为辩解,亟称桑维翰之功,这只是为秦桧投降敌国作舆论准备罢了。文章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令人想见王船山之铮铮铁骨!醉乡记

--戴名世

【读前须知】

戴名世(1653-1713),清文学家。字田有,一字褐夫,号南山,别号忧庵。桐城(今属安徽)人。康熙进士,任翰林院编修。擅长古文,尝遇方苞于京师,相与论学,意见大洽,对方苞的散文创作和理论形成,颇有影响。名世主张为文应立诚有物,率其自然。提倡道、法、辞并重,精、气、神合一。其散文作品简洁朴实,长于史传杂文,游记也颇具特色,是清初重要散文作家之一,亦为桐城文派的先驱。尝著《南山集》,书中论及修《明史》应保留南明弘光诸帝年号,康熙五十年(1711)为左都御史赵申乔构陷,系狱两年,以"大逆""狂悖"罪被诛。此案株连数十百人,为清代重大"文字狱"之一。著述尽被毁禁,《南山集》原刻本,流传已稀。

【原文】

昔余尝至一乡,辄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为之败乱。问之人:"是何乡也?"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呜呼!是为醉乡也欤?古人不余欺也①。吾尝闻夫刘伶、阮籍②之徒矣。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而天下之人,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已。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不必解也,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自刘、阮以来,醉乡遍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者欤?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注释】

①"是为"二句:唐王绩《醉乡记》云:"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器械之用。"唐皇甫松有轶事小说《醉乡日月》,叙唐人饮酒生活。②刘伶:字伯伦,西晋沛国(今安徽宿县)人。纵酒放诞,蔑视封建礼法,曾作《酒德颂》。阮籍:(210-263),字嗣宗,三国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蔑视礼教,在当时复杂政治斗争中常以醉酒保全自己。诗文以《咏怀》、《大人先生传》、《达生论》等著名。

【鉴赏】

这篇《醉乡记》反映了作者深广的忧愤,而语多含蓄。戴名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自谓生当浊世,"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穷鬼传》)"议论文章,开口触忌,则穷于言;上下坑坎,前颠后踬,俯仰跼蹐,左右支吾,则穷于行;蒙尘垢,被刺讥,忧众口,则穷于辩;所为而拂乱,所往而刺谬,则穷于才;声势货利,不足以动众,磊落孤愤。不足以谐俗,则穷于交游;抱其无用之书,负其不羁之气,挟其空匮,入其厌薄之世,则在家而穷,在邦而穷。"(《穷鬼传》)像戴名世这样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人,天地虽大,还是没有他立足之地的。那么,他能到哪里去呢?那只有逃往"醉乡"的一条路了。

然而"醉乡"果然可乐,果然可以避世解忧吗?戴名世又以为未必然。"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不必解也"。李白是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沉饮逃世,想借酒浇愁,但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胱楼饯别校书叔云》)如此看来,"醉乡"是未必能解忧的。何况戴名世在此文中,其思想比李白还进了一步。李白要以酒浇愁而不能,他却认为"可以解者"不是"真忧",而"果有其忧""亦不必解"。那么他的忧,恐怕比李白还要深广。李白生当开元盛世,为权贵所抑,皇帝赐金令他还乡。戴名世生当清王朝统治时期,文中所说"神州陆沉",已流露了对统治者的不满,他说:"自刘、阮以来,醉乡遍天下;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那不是在说清代醉乡之人亦多,因而当时除醉乡之外,也没有人才了吗?其讽世之意,是比较明显的。而且记中还说:"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者欤?"这就使讽世之意更加深入了一步。对于醉与醒,可以颠倒来看,入"醉乡"之人未必昏惑,"醉乡"以外的人未必清醒,这就把当世很多糊涂人一笔批倒了。

要理解《醉乡记》,除了知人论世外,还应参阅有关作者的《睡乡记》、《忧庵记》、《意园记》、《穷鬼传》等。可以互相理解,深入阐发此文的题旨。

戴名世又有《与神问对》,说这个神"颠倒豪杰,败坏世俗,徒以其臭熏蒸海内,气之所蒸,积而为迷惑之疾。""充塞仁义,障蔽日月,使天下帐怅乎无所之而惟汝是从。"这些不正是影射当时封建统治者的气焰与腐恶吗?此篇文笔深入浅出,婉而多讽,有时作者不作过激之言,而又鞭辟入理,讽刺之意更为尖锐,这是值得我们玩味的。

作者直到晚年五十七岁时"始中式会试第一,殿试一甲二名及第,授编修"(参《清史稿》),列入了统治阶层的行列。但其后为时只有二年,《南山集》文字狱作,作者惨遭杀戮,可见这也并不是偶然的。左忠毅公逸事

--方苞

【读前须知】

方苞(1668-1749),清散文家。字凤九,号灵皋,又号望溪,桐城(今属安徽)人。康熙四十五进士,曾因戴名世《南山集》文字狱案株连入狱,后得释,官至礼部右侍郎。长于散文,提倡"义法",推崇《左传》、《史记》及唐宋八大家。其弟子刘大木魁、再传弟子姚鼐,皆桐城人,桐城后学多受其影响,形成清代最著名的散文流派,望溪被视为"桐城派"的创始人。所作散文多为经说及书、序、碑、传之属。论者谓其大体雅洁,而变化太少。所撰《方望溪先生全集》凡文集十八卷,集外文十卷,补遗二卷。另附苏惇元《方望溪年谱》一卷,《年谱附录》一卷。有清成丰元年(1851)戴钧衡刻本。通行本有《四部丛刊》本、《四部备要》本。

【原文】

先君子尝言①: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②,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③,庑下一生伏案卧④,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⑤。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⑥。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⑦,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⑧,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⑨,旦夕且死,持五十金⑩,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注释】

①先君子:儿子对已故父亲的尊称。此处指方苞的父亲方仲舒。②左忠毅公:左光斗(1575-1625),字遗直,桐城人,明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官大理少卿、左佥都御史。因劾宦官魏忠贤,于天启四年(1624)被诬陷入东厂狱,次年受酷刑,死于狱中。南明弘光帝时(1644-1645),追谥"忠毅"。视学京畿:主持京师及其所辖地区的学政。③从数骑(jì):几个骑马的侍从跟随着。④庑下:厢屋里。⑤史公可法:即史可法(1601-1645),字宪之,号道邻,祥符(今开封市)人。寄籍大兴(今北京市)。明崇祯元年(1628)进士,弘光帝时官至南京兵部尚书。清兵南下,史可法督师扬州,兵败不屈被杀。⑥面署:当面签署意见。⑦厂狱:明代特务机关东厂所设的监狱。⑧逆阉:大逆不道的太监,指魏忠贤及其爪牙。⑨炮烙:以金属烧红烫肉的酷刑。⑩五十金:五十两银子。更敝衣、草屦:换了破旧衣服,穿了草鞋。手:用作动词,手持。长镵:一种用来掘土的农具。眦(zì):眼角。不速去:意即"如不速去"。无俟:不用等到。"无俟"与下句"今即"关联,两句意谓"不用等到奸人来加罪陷害你,我现在就把你打死"。噤:闭口。崇祯:明思宗(朱由检)年号。张献忠:延安府人,农民起义领袖。蕲、黄、潜、桐:指今湖北蕲春、黄冈,安徽潜山、桐城。凤庐道:指史可法任凤阳府(今安徽凤阳)、庐州府(辖今安徽合肥、肥东、肥西境)道员。崇祯八年,朝廷命卢象升、史可法举兵讨张献忠,史可法分巡庐州、池州、安庆等地。警:警报。蹲踞:蹲着。背倚之:意即蹲着的两人背靠背地相依着。漏:古代滴水计时器。鼓:更鼓。番代:轮番代替。甲:盔甲。躬造:亲自登门。造,到。太公、太母:指左光斗的父母。宗老:同宗中的长辈。涂山:方苞族祖父方文,字尔止,号涂山,隐居江宁,有《涂山集》。

【鉴赏】

方苞,是"桐城派"的创始人,他与刘大木櫆、姚鼐一同被尊为"桐城三祖"。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一文,看起来虽是一篇"记事"短文,却显示了"言有序、言有物"的严谨而雅洁的风格特色,因而可把它视为方氏的代表作之一。

文章标题为《左忠毅公逸事》,是含有敬意的。全文记叙,以左光斗与史可法的关系为线索,循序渐进,脉络分明。第一、二两段以记叙的方式表达左光斗能识别、选拔有才干的史可法,以及自己身陷牢狱、受酷刑后能坚贞自持的风操,这是全文的主体部分。文章运笔细致,如写在风雪严寒中"解貂覆生,为掩户",及试与考生(史可法)见面,"瞿然注视",活画出左光斗爱才、求才的神态;写史可法化装入狱探视,仅仅十几个字,便画出一个形象;由史可法眼中看出左光斗受酷刑后的形貌,极自然;接着写左、史相见,史遭怒斥的情况,则更能突出左光斗忠贞气节。"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是史可法的称颂,也是作者的称颂,可谓笔力千钧。

全文一、二两段记叙左、史关系,先写左对史的爱护,后写左对史的怒斥,这种先爱后怒的对比描述,使左光斗形象跃然纸上,语言洁净而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第三、四两小段,则把所叙事件延伸到史可法身上,称许史可法力求上不负于朝廷、下无愧于恩师的行动。这样由师及生,娓娓道来,顺理成章,极其自然。写史可法严于治兵,正表明左光斗所赏识、推重的是真正的人才;写史可法礼敬左光斗家属,亦表明左氏教诲感人之深。因此,三、四两段写的是史可法的逸事,而着眼点仍在左光斗身上。论文者有所谓"衬笔",此可为例。第三段写得也很细致,"每有警"以下数句,有声有色,可感性强。第四段言明"必躬造",道出史可法为人,亦见用词之精。然而就全文看,就史可法说,这不算重大事件,故略写。于此亦可见剪裁得当。

末段点明所叙的"逸事"是从哪里得来的,既增强了文章的真实性,也使全文首尾相顾,圆活自如。

桐城派论文,讲"义法",行文非常注意结构的完整性。他们虽不倡导"起、承、转、合"的八股框格,但仍然有起承转合的脉络可寻,以本文而论,也是这样。

全文既称颂左光斗,也称颂史可法,作者用客观叙述的方式把自己的称颂之情隐蔽起来,以免再触文网。可是,这种客观叙述的思想倾向又是明明白白的。作者运笔用心良苦,也是可以察知的。史可法督师扬州,与南下的清兵血战到底,以身殉明,敌对的统治者怎么会容许当时的文人来称颂史可法呢?!而方苞偏有景仰明代遗民的思想,偏要称颂史可法,那就只得隐约曲折地写几笔。作者的胆识,于此可见。

文中提到史可法为讨"流贼张献忠"而刻苦治军事例,这自然是作者尊崇封建正统、反对农民起义观念的反映。梅花岭记

--全祖望

【读前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