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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其他名家散文鉴赏(7)

全祖望(1705-1755),清史学家、学者。字绍衣,号谢山,鄞县(今属浙江)人。当地古有鲒埼亭,又自署鲒埼亭长。乾隆进士,授庶吉士,不久受到排挤,辞官归家。后绝意仕进,专心著述,曾主讲蕺山、端溪书院,学问渊博,经史诗文,皆所擅长。乾隆初,以博闻名于时,尤专史学。生平服膺黄宗羲,并受万斯同影响,曾以十年时间,续修黄宗羲《宋元学案》。又曾七校《水经注》,三笺《困学纪闻》。并着力研治宋末及南明史事,留心乡土文献。所撰《鲒埼亭集》凡八十八卷,其中碑传之文,多至三十五卷,对考订南明史事、考论明清学术流别,很有史料价值。

【原文】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①,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②,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③!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④?"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⑤。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⑥。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⑦。"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⑧,诸将果争前抱持之⑨。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至⑩。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膛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乃以衣冠葬之。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邪,抑未死邪?"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邪,抑未死邪?"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

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蜕,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注释】

①顺治:清世祖的年号。乙酉:公元1645年。②督相史忠烈公:史可法以宰相身份督师,故称督相。史可法殉节后谥号忠烈。③殉:牺牲。④仓皇:慌张匆忙。临期:到城破时。节:节操。大节:指以身殉国。⑤副将军:副总兵官。史德威:山西平阳人。⑥后:后代。⑦谱:家谱,这里作动词用,"列入谱中"。⑧自裁:自杀。⑨抱持:抱住使他不得自杀。⑩大兵:指清兵。副使:按察副使。马鸣騄:陕西省褒城县人。太守:汉代官名,此处借以代知府。任民育:字时泽,山东省济宁人,当时任扬州知府。都督:武官名。刘肇基:字鼎维,辽东人。瞠(chēng)目:瞪着眼看。史阁部:明朝称大学士为入阁。史可法是大学士兼管兵部,所以称为"史阁部"。和硕豫亲王: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第十五子,名多铎。和硕:满洲语,意思是"旗"(八旗)"部落"。清代亲王、公主都冠以"和硕"二字。英、霍山师大起:英山和霍山(当时安徽省的两个县)一带大起义兵。托:假托。倪在田《续明纪事本末》:"义士冯弘图、侯应龙、张图容、杨国士起兵于霍山。弘图倡言史可法实未死,众信之,集兵数千,攻英山、霍山、六安,皆下之。"陈涉之称项燕:陈涉起义时假借项燕的名义。项燕世代做楚国的大将,在楚国有极高的威望。事见《史记·陈涉世家》。吴中:旧苏州府属的通称,就是现在江苏省苏州市一带。孙兆奎:字君昌,吴江举人。吴江被清兵攻下后,他与吴易率兵起义抗清,号"孙吴军",后兵败被俘。白下:江宁(南京)旧有白下城,所以别名"白下"。洪承畴:字亨九,福建南安(今福建省南安县)人。崇祯十二年以经略的名义总督蓟辽军务。他与清军战于松山,兵败被俘降清,任七省经略,时驻江宁。有旧:有老交情。审知:确凿地知道。抑:还是,可是。恚(huì):恨,怨。麾(huī)下:部下。麾,军旗。颜太师:唐颜真卿,官太子太师,招降叛将时被害。以兵解:因被杀而成仙。兵,兵器。解,解脱躯壳而成仙。文少保:指文天祥。大光明法:指佛法。蝉蜕:像蝉脱壳一样遗下躯壳。圣贤家法:圣贤人传统的道德准则。浩然:正大光明。出世入世:都是佛家语。出世是脱离俗世,入世是生于世上。即如:就像,就说。

【鉴赏】

《梅花岭记》通过即景怀人,记叙了史可法及其将佐忠于职守、慷慨殉难的高贵品质,表现了这种强烈的爱国精神的巨大感召力,并对洪承畴之类的"汉奸"作了无情的讽刺,它是全祖望歌颂明清之际爱国志士和遗民的众多作品中的代表之作。

《梅花岭记》并非游记,亦非人物传记,从文中"百年而后,予登岭上"可知,作者确曾登临此地,因而就题为文,因地兴感。通过梅花岭的史可法衣冠冢,侧重记叙了史可法殉难前后的史实,表达了对这位民族英雄的赞颂和敬仰,因此文中的亦史亦文的特点就很值得注意。

全祖望精于考据之学,友人杭世骏许为"近世罕有伦比",他七校《水经注》,三笺《困学纪闻》就是考证的实绩。但是,他的为文并不枯燥乏味,《梅花岭记》就很有文学性。作者对扬州城破前后的事件不作平铺,而是以史可法及其精神为核心,从三方面选材、组织:先写史可法殉难前后,次写孙兆奎,再写钱烈女和八弟媳。由忠烈精神不死,延续至义军、女子、家属,表现出伟大的感召力量。而第二段的点明梅花岭衣冠冢缘由,第三段的登岭追怀,第四段的感叹梅花如雪,芳香不染,这都使史可法精神与《梅花岭记》的题目相合。诚然,《梅花岭记》并非史可法传,因而它不似《史记》或唐宋传记文学那样长于描绘性格,作者因题生文,用力在精神、气节一线,但史可法的集合诸将,表殉难决心,征询史德威,及瞠目一语,仍将其临危孤忠表现得栩栩如生。孙兆奎与洪承畴的对答虽简,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实是威武不屈,可称点睛之笔。作者记叙人物言行中惜墨如金,然而性格倍感鲜明,形象不乏生动性。

全祖望十四岁时就曾怒砸乡祠中卖主乱贼的神主,后又曾鄙薄降清的钱谦益,揭发理学家李光地的劣行,一生正直,爱憎分明。他继承了黄宗羲反抗异族统治的不屈精神,在如磐重压的缝隙中,以网罗稗野文献来表彰明季忠义、隐逸之士,寄托故国之思,使民族意识和气节不致泯灭。因此缅怀忠烈的《梅花岭记》虽敛明为暗,摧刚为柔,但仍是感情难抑,时有流露,全文看似水面平静,其实水下隐伏着激流。

作者对史可法始终称为"忠烈",敬称孙兆奎为"孙公",对洪承畴则直书其名,虽称呼小事,然忠奸有别,可见胸中泾渭分明。尤其是,当作者写至孙公尽节,八夫人自裁之时,难藏心中激情,以夹叙夹议之笔直接表明己见己意,产生出感人的力量。前一段议论,从颜真卿、文天祥"实未尝死"的神仙诡诞之说,直说到史可法,驳迷信的荒诞,表彰浩然正气。后一段议论,从弟媳踵兄公之余烈,引出异日作忠烈祠之想,由忠臣而烈女,同样是表彰浩然正气。虽然作者以忠义为圣贤家法,沿袭儒家传统而不免迂腐,但其议论之笔的主要方面无疑是正确的。

由于《梅花岭记》及其他的表彰明季忠义的文章,记叙了民族斗争的风雨,展现了民族英雄的画廊,其影响直达晚清,甚至燃起了民主革命者的反清情绪,也可谓决非偶然。书鲁亮侪

--袁枚

【读前须知】

袁枚(1716-1798),清诗人,字子才,号简斋,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间进士,曾任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县知县。中年即辞官定居江宁,在小仓山下筑随园,以文自娱。不复出仕,又自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论诗主张抒写性情,创"性灵说",不满儒家"诗教"。其《随园诗话》在诗坛影响很大。为文不拘义法,笔力横逸,纵横跌宕,自成一家。袁枚散文比较突出的一点是,描写中带有感情,与当时桐城派古文迥然异趣。所作骈体,偶中兼散,舒卷自如,具见功力。《小仓山房集》诗文兼收,其中诗三十七卷,收诗四千二百多首,文三十五卷;外集八卷,专收骈文,通行有《四部备要》本。

【原文】

己未冬①,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②。坐甫定,阍启③:"清河道鲁之裕白事④。"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⑤,白须彪彪然⑥,口析水利数万言。心异之,不能忘。后二十午,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⑦,纵论至于鲁,坐客葛闻侨先生曰⑧: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田文镜督河南,严⑨,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⑩,无游目视者。鲁效力麾下。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入境。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封知否?"鲁谩曰:"若问云何?"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又数里,见儒衣冠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或摇手曰:"咄!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合己从人耶?"鲁心敬之而无言。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揖鲁入,曰:"印待公久矣!"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士民,甫下车而库亏,何耶?"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别母,游京师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毕,泣。鲁曰:"吾暍甚,具汤浴我。"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曰:"之省。"与之印,不受;强之,曰:"毋累公!"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竟怒马驰去。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皆曰:"汝病丧心耶?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可,况田公耶?"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田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余人。睨鲁曰:"汝不理县事而来,何也?"曰:"有所启。"曰:"印何在?"曰:"在中牟。"曰:"交何人?"曰:"李令。"田公干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是耶?"皆曰:"无之。"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余官。"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得官中牟,喜甚,恨不连夜排衙视事。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故又如是。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不然,公辕外官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田公默然。两司目之退。鲁不谢,走出,至屋溜外。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鲁入跪。又招曰:"前!"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微汝,吾几误劾贤员。但疏去矣,奈何?"鲁曰:"几日?"曰:"五日。快马不能追也。"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公果若追疏,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公许之,遂行。五日而疏还,中牟令竟无恙。以此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吴王坐朝,亮侪黄衤夹衫,戴貂蝉侍侧。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注释】

①己未:乾隆四年(1739)。②孙文定:名嘉淦,字锡公,号懿斋,山西太原人。清康熙年间进士,官至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谥文定。保定制府:即直隶总督衙门。旧称总督为制军、制台,故称总督衙门为制府。保定,今河北省保定市,清直隶总督驻此。③阍(hūn昏):守门人。④清河道:即清河道员,辖正定、保定、易州、冀州等地,兼管这一地区的河道。白事:报告公务。⑤大颡(sǎng):广额。⑥彪彪然:光彩焕发的样子。⑦奠:祭。此指吊丧。白下:故城在江苏南京西北,后为南京的别称。⑧葛闻侨:名祖亮,南京人,乾隆进士,曾官礼部主事。⑨田文镜(1662-1732):汉军正黄旗人,曾任长乐县丞,雍正间官至河南、山东总督,加太子太保,为政严厉苛刻。⑩提:提督。统率全省水陆诸军的最高军事长官。镇:镇守一地的总兵官,军阶仅次于提督。司:省级官署名,一省设有布政司、按察司、提学司。布政司掌财政、民政;按察司掌刑狱;提学司掌学政。下文"两司"指布政司和按察司。道:三司之下有分巡道,位在知府之上。受署惟谨:接受命令都十分小心谨慎。游目视:东张西望。中牟:今河南省中牟县。令:县令。摄:代理。微行:穿便服前往。大布:粗布。扶而道苦之:互相搀扶着,并且慰问他路上的辛苦。谩:随便,含糊。若问云何:你们为什么问这个。簇簇然:聚集在一起的样子。盍:何不。被服:穿戴。被,通"披"。豪纵:奢侈放纵。甫下车:才到任。库亏:亏欠了官库的银两。暍(yē椰):中暑,受暑热。依凡而行:按一般见识行事。非夫也:算不上大丈夫。毋累公:不要连累您。病丧心:失去理智,发疯。督抚:指总督、巡抚。巡抚掌管全省民政、军政,职权甚重。总督则为朝廷派住外省的最高长官,位在巡抚之上。辕:辕门,这里指总督衙署。名纸:名帖、名片。睨(nì逆):斜视,表示藐视。教饬亡素:平时没有教诫。饬,诫。狂悖(bèi背):狂妄背理。免冠:脱下帽子。排衙:官员陈设仪仗,使僚属依次谒见,称排衙。亏帑(tàng躺):亏欠公款。明公:古时对有名位者的尊称。屋溜(1iù六):屋檐。微汝:如果没有你。契箭:令箭。三藩:明末降清将领吴三桂、尚可喜、耿继茂,分别被封为平西王、平南王、靖南王,镇守云南、广东和福建,称"三藩"。要盟:被迫结盟。质:人质。吴:即吴王,指吴三桂。黄衤夹衫:黄马褂。貂蝉:武官帽上的装饰物。嬴越勾卒:秦国与越国作战时的阵形。赢,是秦王的姓,指秦国。勾卒,古作"句卒",军阵名,把部队分为左右两翼。《左传·哀公十七年》:"越子为左右句卒"。掷涂:投抛泥块,比谁投得远。赌跳:比赛跳得高。

【鉴赏】

文章主要写了鲁亮侪摘印一事,他在河南总督田文镜手下候补县令,被派去摘中牟李令印,并代替他接任县令的职位,但当他得知李令是个贤明的好官,便毅然改变了主意,决定舍去自己补缺的机会而保全李令,于是他冒着遭劾被责的危险,说服了田文镜。

记事之文要达到预期的效果,首先就要在材料的取舍上下功夫。特别是记人,人的一生事情很多,但如何选取最有代表性、最能反映人物个性的事件,就需要作者有独道的慧眼。前人说"常事不书"(方苞语),就是要求写出人物独特的生活经历,表现出他的精神风貌。袁枚此文的选材是很得当的,他着眼于鲁亮侪摘印一事,虽然在文章的第一段与最后一段中都写了摘印以外的一些事,其实都可以视作是摘印的铺垫与宕笔,其中又无疑是以摘印为主干的。而在摘印事件中仅详写了三个片断,其他的事只是一笔带过,这三个片断是:私行察访,与李令见面,说服田文镜。这样详略分明的处理使得全文的重点很突出,并使作者在不太长的篇幅中可以腾出笔墨来将某些细节写得具体形象,且不失整体把握。这犹如在粗犷淋漓的写意画卷上点染着几个笔致极工细的人物或虫鸟,既有总体的浑成,也有局部的精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