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近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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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中国与近代世界的大变局(2)

此种记载,倘无旁证,似难可信。幸而英国东印度公司亦有同类记录。这时英商企图在华通商苦无门可入。东印度公司日本经理柯克司(RichardCocks)于是联络长崎华商会的会长替他运动。天启元年(1621)一月,柯克司报告公司说:"中国老皇帝已传位于其子,新皇帝已许我国每年派两只船去通商。地点定在福州。现在所缺的只是当地督抚的许可。"几个月后,他又写信给公司说:"中国商会会长负责交涉通商权利者已返平户。他说特许状已得到了。他又说他费了一万二千两的运动费。如公司的经理现在不理他,他必致破产。"这个商会的会长似乎是个买空卖空的投机者,因为这种活动没有先疏通北京而后再来对付地方官吏的。

我们近代对付西洋的方法不外采用西洋的枪炮及雇用西洋的军人。西人近代对付我们不外学我们疏通衙门的秘诀,且雇用汉奸替他们跑衙门。双方均在那里仿效对方的长处。

现在我们应能了解十六世纪中西互市问题的上层理论及法规和下层的事实。究竟促成互市的动机大于禁止互市的动机。因这种基本的趋势,当时虽有许多人反对,皇帝终发明诏许葡人在广东通商。

最初明令特许的通商地点是浪白滘。葡人最初在此岛旁就船为市,后来移居岛上。嘉靖十四年(1535),都指挥黄庆"纳贿请于上官,移舶口于濠镜",由葡人"岁输课二万金"。"濠镜"就是澳门的别名。葡萄牙与澳门的关系是这样发生的。黄庆为什么要替葡人出力,他"纳贿"的钱从哪里来,中籍无明文的记载。西籍则说葡人善于运用金钱与中国官吏周旋。嘉靖十四年(1535)中国还只许葡人在澳门停船:

三十二年(1553)番舶托言舟触风涛愿借濠镜地暴诸水渍贡物,海道副使汪柏许之。初仅菱舍。商人牟奸利者渐运瓴甓榱栋为屋。佛郎机遂得混入。高栋飞甍,栉比相望。久之遂专为所据。当时的官吏既然一面畏惧"佛郎机",一面又利其互市,还是让葡人在澳门居住为最方便。况且官吏很能自圆其说:如果在岛上,则"巨海茫茫,奸宄安诘,制御安施";一旦移居澳门,则"彼日所需咸仰给于我,一怀异志,我则制其死命"。原来澳门面积甚小,与内地的交通仅靠莲花茎一路:倘有冲突,中国只须抽退工人,断其接济,就"制其死命"了。这是中国官吏在十六世纪从经验得来的一个极省事而又极灵效的"驭夷"秘诀。葡人移居澳门等于把生命财产搬进一个葫芦里而让中国看守葫芦口。为守口严密起见,万历二年(1574)中国筑了一道闸墙横断莲花茎,墙中留门,启闭由中国驻防军队主持。中国在澳门又立税关,置县丞,葡人年纳地租五百两。此外中葡并没有别的关系。葡人好几次派代表到北京,中国看同琉球、暹罗的贡使,葡人亦未抗议。这样,中国保存了"天朝"的尊严,而地方人民和官吏以及葡萄牙都做了他们的好买卖。这个妥协方案既顾到了上层的理论和法规,又适合于下层的事实及欲望。这是我们应付近代世界的大变局之第二步。《明史》说:"……终明之世,此番固未尝为变也。"

4.国外殖民势力更替

终明之世,葡人所以未为大患,不仅因为中国有了"驭夷"的秘诀。此外有别的缘故在。葡人在澳门虽受中国种种限制,但中国货物除由华商运到南洋及日本,再由荷商或英商运到欧洲外,余概须经过葡人之手始能到欧洲。这种中国与欧洲贸易的垄断每年给葡人百万两的净利。果亚总督给葡人商船来澳门的特许状价值高达七十万两。所以葡人自得澳门后,不但不想进取,反竭力地联络中国来避免第三者的分润。且葡萄牙的帝国政策最注重的是香料群岛及印度,并不是中国。其国内的经济政策不好,在海外所得的财富不经过葡人之手,终流到英荷法诸国。万历八年(1580),其本国且为西班牙所兼并。因此荷兰及英国与西班牙为敌者亦与葡萄牙为敌。葡属殖民地一部分就被英荷瓜分了。葡萄牙海上称雄仅在十六世纪,到了十六世纪末年,他已自顾不暇,更谈不到进取。

西班牙也是十六世纪的大海权国,但是天主教皇在分派海外区域的时候,把中国划归葡萄牙去发展。所以中国与西班牙没有要紧的关系。

荷兰与英国的海外事业的起始同在十六世纪末年。最初两国合作以抗西班牙。两国在亚洲都设有专利的东印度公司。这两个公司初到中国来通商的时候,葡萄牙人竭力怂恿广东官吏反对,因此英荷两国初来通商所遇着的困难反比葡萄牙更多。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及澳门失败以后,就于天启二年(1622)向东北去占澎湖,以图与福建通商。"守臣惧祸,说以毁城远徙即许互市。番人从之。天启三年,果毁其城移舟去。巡抚商周祚以遵谕远徙上闻。……已而互市不成,番人怨,复筑城澎湖。"后任福建巡抚南居益与荷人屡战,并严断接济,荷人遂弃澎湖而专意经营台湾。

彼时台湾虽未入中国版图,国人在那里垦荒的已经不少。嘉靖末年,海盗林道乾曾据其地。天启初年海盗颜思齐和郑芝龙在此地住过。崇祯中年,芝龙降于福建巡抚沈犹龙,并受了明朝的官职。适福建大旱,芝龙就提倡移民于台湾。"鸿荒甫避,土膏愤盈,一岁三熟,厥田唯上上。漳泉之人赴之如归市。"荷兰人不过在安平、鸡笼、淡水建立货栈和堡垒。"荷兰专治市航,不敛田赋,与流民耦俱无猜。"明亡,芝龙降于清政府,其子成功不从,据厦门一带的地方与清对抗。顺治十七年(1660)成功进攻南京失败以后,遂率领部队去占台湾,也可说去收复祖业。荷兰人死抗,但在爪哇的公司接济不上,台湾遂于顺治十八年(1661)完全变为中国人的土地。从此荷兰人与郑氏为仇而偏袒清政府,想趁机得与中国通商。康熙二年(1663)施琅夺取厦门的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曾派船来协助。康熙帝还赏了"荷兰王"缎匹银两。从此公司得在厦门通商。

荷兰东印度公司除以武力协助清政府消灭明朝余党,借以得通商权利外,又屡次派使进京以资联络。中国当然以"请贡"待之。顺治十二年(1655)"请贡"的时候,世祖曾以"特降敕谕赐其国王",其中有一段极有趣的话:

至所请朝贡出入,贸易有无,虽灌输货贝,利益商民,但念道里悠长,风波险阻,舟车跋涉,阅历星霜,劳动可悯。若朝贡频数,猥烦多人,朕皆不忍。着八年一次来朝,员役不过百人,止令二十人到京。所携货物,在馆交易,不得于广东海上私自货卖。尔其体朕怀保之仁,恪恭藩服,慎乃常赋,祗承宠命。

荷兰人尽管恭顺,他们与中国的贸易仍不能脱贡舶色彩。在十七世纪的前半,荷兰虽曾称雄海上,但其所注重地点是南洋群岛和印度。所以荷兰反明助清的行动虽饶有历史兴趣,中西全盘的关系并没有受荷兰的影响。

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十七世纪前半对中国的态度更加消极。荷兰在澳门失败了,英人就觉得无试验的必要。驻日的经理虽曾联络长崎华侨商会的会长,但以后怕上当,遂未前进。所需中国货物,英人在南洋或日本从华侨商购置以了事。

东印度公司对中国的消极颇引起英人的批评。崇祯八年(1635),国王查理一世偕同少数资本家另外组织一个团体,来专营中英之间的贸易。次年,这个团体派了威得尔上尉(CaptainJohnWeddell)率领四大船两小船来华;崇祯十年(1637)六月驶抵澳门。葡人既不愿英人来分其利,心中又怕威得尔以武力对付,只好虚与委蛇,威得尔急了,就直向虎门驶进。中国官吏的反对,他全置之不理。双方于是备战。八月十二日,武山炮台--虎门炮台之一--开始射击;威氏竭力反攻。交战仅半小时,台上兵丁尽逃了。英兵于是上岸占了炮台,悬上英国的国旗并把台上的炮位搬到船上。所谓虎门的天险,在十七世纪已不能限制西人。九月十日中国放了许多火箭喷筒以图焚毁英国船只。这种火攻之法也没有发生效力。威氏说:"谢谢上帝,我们没有一人受伤。"以后他大事报复:烧了好几只中国水师船,毁了一个村庄,并从村里"拿走了三十头猪"。经过这些硬仗之后,官吏和葡人都知道总须想个收场的办法。终究威氏做了点买卖,但他也担保不再来中国。

不久英国发生革命。革命以后,东印度公司于康熙三年(1664)派船一只来华。那时适经大乱之后。澳门景象十分萧条。葡人口口声声地诉苦,说"鞑靼"人如何蛮横,船一进口便不许出。这船白纳了二干两的船钞,原货皆装回去。与中国直接通商既然这样困难,公司改在台湾设法。康熙九年(1670),公司居然与"国姓爷"郑经定了通商的协定:公司得在台湾及厦门通商,但须输进若干火药及炮位。五年以后,公司在厦门设立总栈,在台湾分栈。除供给军火外,尚派人教练郑氏的炮兵。虽然,买卖仍旧不能发达,因为郑氏在大陆上所辖土地有限,并且年年缩小。到了康熙二十年(1681)郑氏失厦门,大陆上就无寸土了。康熙二十二年(1683),郑克壤薤发投降,台湾也入了清朝的版图。东印度公司驻华经理之失望可想而知。最奇怪的是,英人并未因协助郑氏而以后吃亏,正如荷兰人之未因协助清政府而占特殊便宜。

其实在十七世纪,英荷海权膨胀的时候,中国与西欧的关系并无新发展。在明末清初的时候,英荷两国虽同因通商对中国的内战有所偏袒,但并没有影响以后的关系。在这百年之内,近代世界大变局,在东南方面,进入了一个凝滞时期。

近年因为纪念徐文定公,国人对于明末清初的传教事业特别注意。当然,在十七世纪,外国传教士能在中国居官受爵,著书立说,中国高层的士大夫竟有信奉天主教者,这都是饶有兴趣的事实。但是在朝廷方面--无论是明还是清--外国传教士的地位是一种技术专家的地位。朝廷所以用他们,不过因为他们能改良历法及制造佛郎机炮及红衣炮。士大夫与传教士接近者究竟不多,信教者更少。且这少数信教者岂不是因为那时的天主教加了浓厚的儒教的色彩?我们从乾嘉道咸时代的艺术著作里能找出多少西洋科学方法及科学知识的痕迹呢?十七世纪的传教事业虽然带了不少英雄的风味,究未在中国引起一种精神运动,中国的文化依然保留了旧观。倘若没有近百年的发展,这事业在中国历史上不过如景教一样而已。

5.康熙帝的外交

十七世纪的大变动,不在传教或沿海的通商,而在全亚洲北部之更换主人翁。

俄国人于万历七年(1579)越乌拉尔山而进西伯利亚。此后勇往直前,直到太平洋为止。崇祯十一年(1638),其先锋队遂在鄂霍次克(okhotsk)海滨建设鄂霍次克城。六十年内,全亚洲北部入了俄国的版图,其面积有四百万平方英里,比欧洲俄罗斯还大一倍。

中俄在黑龙江流域的战争和交涉,我已撰有专文(《最近三百年东北外患史》,原载《清华学报》,中央日报社近有影印本)讨论此事。这里我仅须指出有关于中国国际地位者。

第一,俄国未占西伯利亚以前,中西的接触仅在东南沿海一带;占领以后,中西的接触加添了北疆的长线。从欧亚关系史看,我们可以说,自十七世纪起,欧人分两路侵略亚洲。一路自海洋而来,由南而北,其侵略者是西洋海权国;一路自陆地而来,由北而南,其侵略者是俄罗斯。两路的侵略,合起来,形成剪刀式的割裂。全亚洲,连中国在内,都在这把剪刀口内。这是亚洲近代的基本形势,诚数千年未有的变局。

第二,当时人虽不知道这个变局的重要,但在应付上,他们的成功是中国近代外交上空前绝后的。根据康熙二十八年(1689)的《尼布楚条约》,不但黑龙江、吉林及辽宁三省完全是中国的领土,即现今俄属阿穆省及滨海省也是中国的领土。《尼布楚条约》的东北是大东北,因其总面积几达到二百万平方公里,比现在的东北大一倍有余,也可称为全东北,因其东北南都到海,都有海口,其他有外兴安岭的自然界线--在交通上及国防上,那时的东北是完全的。

我们在十七世纪能得这种成绩,一面是因为机会好,一面是因康熙皇帝处置得当。彼时西伯利亚的交通极不方便;俄国在远东的国力极其薄弱;俄人对远东的地理知识亦极缺乏:俄国最大的希望是与中国通商:因此,我们的外交困难并不甚大。同时康熙皇帝在军备上不遗余力,在外交上则不为过甚。尼布楚的交涉方式最值得我们注意。事前,代表团得着皇帝批准的确切的训令,所以交涉的目的是固定的。在交涉的时候,我方代表全未以上国的使者自居,中俄双方概以平等相待。《尼布楚条约》是中西最早的条约,也是中西仅有的平等条约。彼时三藩之乱已经平定,清朝的江山已经稳固。何以康熙帝独于此时放弃"一统无外,万邦来朝"的态度呢?若说满人在那时尚未完全接受汉人的传统,所以能以平等待外人,那么在顺治年间,满人的汉化程度更低,应该更能以平等待人。顺治年间给荷兰人的"勒谕",我们在上文里已经引过:其态度的高傲也就够了。并且顺治十三年(1656),俄国特使背喀甫(Baikoft)到北京的时候,因"行其国礼,立而授表,不跪拜。于是部议来使不谙朝礼,不宜令朝见,却其贡物,遣之还"。十七年,俄国使者又因"表文矜夸不逊,不令陛见"。在顺治年间,俄国已期意与中国和平交涉,无奈这些体制问题把交涉的路堵塞了。康熙的态度诚难解释,但此态度是外交顺利的一个成因,这是毫无问题的。

《尼布楚条约》的第六条也表示康熙时代朝廷态度的特别。这一条说:"两国之间既已成立本和好友谊条约,一切人民均可完全自由地从一国到对方国,唯必须携带护照,证明他们是得允许而来的。他们并可完全自由交易。"平等对待及自由贸易可解释尼布楚外交成绩的大部分。中国外交史上的大成绩是由平等对待及自由贸易中得到的,不是从独自尊大,闭关自守的传统中得来的:这件事值得吾人的深思。

6.外交策略不进反退

康熙二十二年(1683),三藩之乱平定了,台湾也收复了,从此清朝统一了中国。于是清圣祖不但下决心来解决黑龙江一带的中俄问题:且在沿海通商制度上,辟了一个新局面。此前在军事时期,清廷曾禁人民下海,甚至强迫沿海居民迁居内地,以免他们接济"叛逆"。康熙二十三年(1684),圣祖下明诏开海禁。这个谕旨虽准许了国人下海,并没有明文许外人进口,但是事实上无论哪国人要到广州、厦门、福州、宁波来通商,中国一视同仁。所以在十七世纪末年及十八世纪来中国通商的,如奥国(双鹰国)、普鲁斯(单鹰国)、丹麦(黄旗国)、美国(花旗国)、比利时、法兰西均没有遇着葡萄牙在十六世纪及英荷在十七世纪初年所遇着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