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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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宁夏组诗

放牧自由

这是我的牧场

山是栅栏,树是围墙

云可以自由去留

风可以随意来往

我不放牧牛羊

放蜂子在花朵上歌唱

放蝴蝶在草叶上舞蹈

纱织娘安心做它的衣裳

秋天,不再意果实

让螽斯依然唱《诗经》里的哀伤

白雪覆盖的时候

雪爪鸿泥,梦里有一片清朗

这是我的牧场

放牧自由,放牧梦想

小小一片空间

将与万物共享

岩画

像那些远去的古人

我在岩石上也画下一些秘密

野牛绝迹,猛犸和大象

以及奇奇怪怪的动物都不在画里

我画汽车、电脑、手机

画腾空而起的火焰和黑色的尾气

至于那些杂乱的男人女人游戏

和远古一样,我临摩一些裸体

没有褚红的颜料

我用千年不变的油漆

未来的人们,你会不会猜疑

猜石上的绘画以及绘画的人如何死去

就像面对这些远古的岩画

我的震撼,我的猜疑

我想叩问石头,石头没有言语

只有这些画,是神秘而又杂乱的记忆

最后的回忆

一片叶,怎么会

如一只蝴蝶

翩然飞进我的屋里

俯身拾起黄叶

我想起走过的树林

想起那个绿叶葱笼的雨季

是不是叶子也有记忆

记着我们的邂逅

记着我目光里莹莹的爱意

老去,枯了,并不是死亡

突然的来访,一片落叶

是树一生最后的回忆

游泳的羊

并不是每只羊

都能从草里游进水里

把草原当成河流、海洋

只是牧人的比喻

羊只渴望自由、享受绿草

以及无拘无束的爱情

会游泳的羊,放弃了自由

把五脏六腹都一齐放弃

甚至把白的毛、黑的毛都褪尽

三五成排,皮囊充气

会游泳的是羊的皮囊

飘在水上,把浪压在身底

在塞外,我看见一群羊

横渡黄河,人们叫它皮筏子

和树在一起

孤寂属于两种地方

沙漠,抑或闹市

绿树成阴的地方

不会喧闹,也不会孤独

树会倾听,也爱倾诉

鸟如絮叨的妻,风似莽撞的朋友

和树在一起

花是多情的眼,叶是温柔的手

花棒

绽成紫红色的芳菲

花棒一身花朵

衬着黄沙金子般的背景

显得美丽高贵,风姿绰约

沐浴着九月的阳光和漠风

花棒轻轻摇曳丰满的身躯

会舞吗?会歌吗?

问她,只笑不语

可我明明听见歌声

听她唱我们荒漠快乐的奇遇

我知道,花棒只是一种固沙植物

不会如忍冬活泼在《聊斋志异》里

可她让我想起一个女子

想起她的坚韧和美丽

膜拜

跪在厚厚的黄沙上

我为一株绿色植物拍照

植物十分平凡

叫沙米、沙蒿或刺蓬之类

可这一片土地,除了沙

除了沙的枯黄,唯余这一点绿意

它太矮,我想拍得它高大一些

爬着,有时只好跪下

跪着,突然我觉得值得

是对一株植物的膜拜

看它生机勃勃

相信它会站立着面对沙漠

明天,也许我会站着

为一棵高大的树木拍照

可这一株草,这么柔弱和幼小

却在我的心里掀起一股风暴

2006年9月

写于沙坡头—贺兰山

从蓝天唱给大地

像是从敦煌

青苍苍的岩石间起飞

从那些慢慢隐进时光去的

壁画上起飞

像从龙门、从云岗

从魏晋石匠的斧凿下

从隋唐画家的彩笔下

飘然起飞

如今,做一次飞天

我们在万仞高空鸟瞰

我们只俯下过身子

在小河里口对口地饮水

低下头看过自己的面容

只俯下身子

像看一株骄傲的向日葵

看一朵可怜的蒲公英

在纤细的布满脉管的草叶上

低头看漫无目的的旅游者

——爬行的昆虫

千年古柏、百尺石雕、日月星辰

都得去仰视

甚至仰视一片旋转的雪花

一颗跳动的雨星……

如同绿树

要把枝叶伸向宇宙

我们多想借鸟一双翅膀

或者有一对风火轮

或者驾一片祥云,乘一股清风

到空中去

舒展一下为低矮的屋檐和

低垂的云压弯的腰身

低一下仰疼的脖子

让目光,变换一下角度

看一看土地怎样铺展

山岭怎样逶迤

江河怎样蜿蜒

看一看,人类怎样落脚在

这颗椭圆的星体

而地球怎样在人的脚下转动……

鸟瞰大地

像翻阅一部彩色的书

在迷蒙的烟缕下

在飘流的云团下

七彩的图画

如此壮丽,像透过海水

看见白沙、珊瑚和水草

铺成的海底

大块的黄色的台布上堆着

面包一样的山

菜叶一样的平原上

江河是叶脉

白色的方块

红色的方块

曲折的黑色的直线……

各种复杂的几何图形

镶在叶脉的边缘

我知道,那便是千百年来

铁镐和步犁

老牛和机器

留给地球的痕迹

浊浪触天的河

如今形同丝线

令我们骄傲和神往的长城

如一条白色的昆虫

困顿在山间

蓝色的海是宁静的

像洁净的、温暖的、柔软的床铺

白色的雪峰,像老人沉默着

对着宇宙凝思

只有宽阔的黄土地

展现着奔放的荒凉和壮丽

风啊,水啊

如同现代派的画师

在这里自由地涂抹着

荒诞的思绪和无解的谜……

鸟瞰大地

看尽人与自然的交手

看尽古老的地球与年轻的

人类的历史

在青石之间,在褐土之中

我们的父辈栽种绿色

点燃江山

在黄色台布上绣花、刺字

雕刻玲珑的桥梁、古塔、屋宇……

血和汗浸湿的土地

养育和繁衍了人类

刀、兵、水、火

地裂、山崩……

人类迎接过多少灾难

多少死后的再生

壮阔的自然

写满秘密的期待

写满了暗示和象征

写满了呼唤

写满了威严的鞭策和鼓动

狭隘和猥琐

割断了我们的目光

囚禁了心胸

人的手脚缚上了无形的绳

自然的餐桌

摆得如此丰盛

我们却不得不一次次领受贫穷

我们是飞天

在万仞高空鸟瞰

云絮从脚下滚过

似翻卷的浪花

云团从身边流过

如飞驰的雪山

阳光的折射

飘出七彩的虹带

罡风的吹动

奏出壮丽的乐段

云烟里,恍惚看见

仙女翩翩舞动的衣袖

和谐优美的曲线

洁白的寂寞的天国啊

有太阳永恒的照耀

有梨花不谢的春天

有瞬息万变的宫殿

啊,当我对人世苦恼厌倦时

想的可是这里

可是这里的安静和悠闲?

当我愤慨于世情的污染时

追求的可是这里

可是这里的洁白和新鲜?

我有时像英雄

有狂热的追求

有时却像懒汉

想逃避一切艰难

如今,在这万仞高空

却倍感孤单

我想立即回到土地上去

那长着苦苦菜和香茅草的土地啊

那摩肩接踵的市廛……

地上的厌倦却使人在天上留恋

透过云雾

我听见那里的呻吟,

听见那里的呐喊

那里的钢铁在和自然交战

广阔的贫穷

正被富裕撕成碎片

那里的汗

蒸腾成云,充实这寂寞的空间

那里的歌

汇集成雷,摇憾这流动的云团

那里的心,

万仞高空,帮我战胜严寒

鸟瞰大地

我想起孩童时候

母亲的双手把我高高举起

高高地抛在空中

喊一声“妈妈啊”

我的心欢乐而又惊颤

如今,我喊一声“土地”

喊一声深过万米的眷念

高空鸟瞰,使我振奋

如同做了一次神仙

却也使我心惊

双肩压下千斤重担

几千年的使命啊

历史的使命

几千年的呼唤啊

土地的呼唤

都急迫地落在我们面前

广阔的长天啊

美丽的长天

人不能总做神仙

一双脚得切切实实

踏着地上的平原和山川

一双手不能总是空空

得握紧命运和飞逝的时间

你们长在啊碧水长流

你们不能再把誓言当做欺骗

既然旧的悲剧早已落幕

新的世纪该有新的诗篇

我们的血肉再不能

白白还给时间

我们的土地再不能

空空荡荡地还给自然

这一代人,该是愚公的末代子孙

再不愿留一段贫穷

等待儿孙挖山

要创造一个奇迹

给历史看看

不是再筑金字塔

给权势留下沉重的纪念

不是再去建神殿

为迷信留下永恒的支点

不是在空中

修建缥缈的花园

不是在地下

埋葬谜一样的壮观

我们要筑一道新的长城

以双倍的高度

把愚昧挡在一边

我们挖一道新的运河

让知识的泉水

能把文明的花朵永远浇灌

新的起飞

不是从敦煌,不是从云岗

而是从今天

在逼真的高空投影中

设计新的方案

开创新的局面

给每一条河流

每一条公路

每一条流水线

每一颗绿色植物

每一张办公桌……

都安上一双推进器的手

让急迫的速度

立即扫荡懒惰、疲沓和混乱

啊,未来的人们呵

未来的飞天

如果你们有一天

也将这地球鸟瞰

你们会不会在新的繁荣之中

听见一个诗人在历史转折关头

那曾经是急切而焦虑的呼喊?

1982年11月~12月

泥土之歌

唱罢鲜花,

唱罢大树,

怎能不唱泥土!

鲜花俊美,

大树挺拔,

泥土却这样朴素。

赞美鲜花,

礼赞大树,

更崇敬泥土;

鲜花稀有,

大树珍贵,

泥土却这样富足。

哪里没有泥土?

从泰山之巅到大海之底,

泥土包裹着整个地球!

什么能够离开泥土?

花草树木,飞禽走兽,

泥土构成了丰富多彩的大陆。

啊,她才真正是万物之祖,

生命产生之初,

就先有了泥土!

啊,她才是真正的万物之母,

孕育了生命,

滋养了筋骨血肉…

给每颗种子以胚胎,

给它们水分、养料,

给它们萌生的温度。

给每支根须以胎盘,

给它们鲜血、氧气,

给它们抵抗风暴的结构。

她这样支持自己的儿女:

能长高的,尽管高,

能俊秀的,尽管秀!

她从不嫌弃自己的子孙;

哪怕有一粒土壤,

也让芥子把芽吐!

打成地基——

就毅然挽起双手,

托起紫殿红楼。

垛成长堤——

就坚决挺身而起,

挡住沧海横流!

烧成砖块,

垒成城垛,

就去拼死抗御敌寇;

而把她重新铺上石板,

照样长出嘉禾,

照样捧出丰收。

不要说这就是泥土——

默默无言,

温柔敦厚。

泥土里有雷,

泥土里有火,

泥土也会愤怒!

作威作福的,

无论怎样残暴,

必须被泥土埋进深沟;

仇视泥土的,

无论怎样一时逞凶,

最终也是抛尸遗臭!

哪里去了——

烜赫一时的帝王,

不可一世的公候?

哪里去了——

秦淮如画的游舫,

六朝靡靡的丝竹?

风里不灭,

雨里长留,

是泥土的建筑!

千秋不衰,

万代繁衍,

是泥土的种族!

“树高千丈,

叶落归根!”

请不要忘记泥土!

多少鲜花,自恃俊美,

离开泥土,

即刻它就枯死!

多少大树,自恃高大,

离开泥土,

最后也就腐朽!

谁热爱泥土,

就会大有前途,

请看,青松多高多粗!

谁热爱泥土,

就会兴旺发达,

请看,翠竹多密多稠!

啊,泥土才是真正的创造者,

她给了我们五谷、菜蔬,

给了我们力量和血肉;

岂止这些,

还有色彩,画图,美的一切,

发展了我们的大脑和双手!

我想,如果缺乏泥土,

这万物齐备的社会,

恐怕难得如此富有!

我想,如果没有泥土,

这热闹非凡的地球,

恐怕也还是颗冰冷的星斗!

如此平凡,

又如此伟大,

应该千倍地赞美泥土!

热爱你,泥土!

亲近你,泥土!

我把你紧紧贴在心口!

父母之河

我在繁华喧嚣的都市

突然思念黄河

那是条从冰雪洪荒中

流来的河

是从沙漠黄土中

流过的河

那条河,像大树的巨根

向四周伸出万千根须……

泥黄色的河水

以粗犷的喉咙

唱着雄浑的歌

唱着千百万年

短促的岁月

唱着千百万年

激荡的生活

我是从爷爷那布满皱褶的脸上

认识这条河的

那被风的雕琢、汗的冲刷

刻出深深的沟壑

刻出流淌苦涩命运的河床

流淌着太阳的火

从爷爷青筋纵横的手背上

我也认识了这条河

那是勤劳和负担

所扭结的曲折

那是野菜和粗粮

所酿造的浑浊

那是,流淌着因为压榨

而不平的沉默

我的黄河水

不是从天上来的

是从母亲们干瘪的乳房里

一点一滴挤出来的

是从战乱和灾难的伤口里

一股一股流出来的

是没有光亮的热

从冰川上融化而来的

是无言的痛苦和无言的欢乐

从眼角上涌流而来的……

当我还在母腹蠕动之时

黄河之水,就通过脐带

进入我的血管

进入我的生命

进入我未来的第一声哭叫

进入我即将感知世界的大脑和眼睛……

黄河啊,哺育了我们的河啊

我想,我的血管

不过是你一脉小小的支流

那里,日夜回响着你的叮嘱

你的河面上缓缓飘散的晨雾

曾从我的嘴巴轻轻地吐出

傍晚,滑进你的河心的落日

便是沉浸在我的心头

一捧泥土,一捧泥土

你铺就一片平原,又一片平原

也铺就我胸脯强健的肌肉……

我曾和时间生活在黄河之滨

用那泥黄的河水洗涤灵魂

洗涤动乱在我心头留下的创伤

洗涤粗糙的锄柄在我掌心磨下的血泡

洗涤被汗碱模糊了的眼镜

洗涤被扁担磨破了的衣衫……

我引来你浑浊的水

一次一次浇灌我撒下的种子

一次一次浇灌我插下的绿秧

浇灌我不甘心荒芜的青春

浇灌我不抛弃的信念

浇灌我固执的期待

以及我关于生活的幼稚而朴素的预言……

那时,左边是蜿蜒曲折的长城

像瘦削的脊骨

横在荒凉与繁荣的边缘

右边,便是你,黄河

日夜汩汩流淌着的血管

白浪滔天的洪水季节

船只胆怯地躲上了岸

我的羊皮筏子却像奔马

跳跃在你的浪尖

头带白帽的回族船夫

唱着古老的号子

古老的号子送我到达彼岸

在那浪峰上

跳荡着我年轻的心

跳荡着我毕生难以忘怀的惊险

黄河啊,我是你永久的孩子

你用颠簸的摇篮

教给我生活,教给我勇敢

教给我在动荡中寻找平衡

教给我在迷茫中寻找罗盘……

我的黄河啊,躺在你的身边

五月,塞外迟到的春天

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续写父辈艰辛的诗篇

眼前,是一朵一朵金黄的小花

是唱不厌的爱情之歌

头顶,是空阔高远的蓝天

是思不尽的哲学书卷

仰望云朵悠悠的流逝

我像看见一条黄色的巨龙

在云团中盘桓

时间凝固了

一百年,又一百年

像蜻蜓默默地栖落在草尖

都市的层楼里

没有了黄河

没有了那荒草杂树

没有了那深夜里不息的呐喊

四月的风携带着细纱

突然把我的门窗摇憾

我才想起黄河

想起那卷着泥沙的河水拍打堤岸

当绿树像火把

突然在路边点燃

当红润的苹果、金黄的梨子

在街头突然出现

我想起黄河

想起那血和汗的浇灌……

黄河啊,我的黄河

在都市的繁华和喧腾中

我挤出一片宁静

悄悄把你思念

我突然感到

感到一种只有游子才有的

甩不掉的疚愧和眷恋

难道能忘记黄河吗?

我想,纵然我会走遍整个地球

我的脚印会踏上每一块大陆

我会看见红色的海、绿色的河

或者,使我兴奋的陌生的山

但是,只要一低头

我就断不了对黄河的思念

阳光般温柔

黄金般闪亮

泥土般和谐

秋天般饱满……

我的肤色

是黄河的颜色

黄河

——父母之河啊!

黄河……

1982年

黑土地

我长久地跪倒在这块土地上,

以一个农民的儿子血管里

固有的对泥土的爱,

久久地注视着捧在手中的黑土;

苦涩的眼泪和汗水,

带着火样的热情一起流进土里。

在阳光直射的南方,

泥土曾染红我白色的的鞋底。

那是炽热的阳光和暴雨,

调制成的铁质的颜色。

我们的祖先曾在山洞的岩壁上,

用它画出狩猎的欢乐

和敬畏的图腾。

在大西北荒凉的戈壁,

灰白的土地曾使我深深的悲哀。

风,像个浪荡的丈夫,(风,像个浪荡的丈夫)

榨取了妻子最后一个铜板,

只留下饥饿和贫血,

却没有留下子女……

而此刻,躺在我手中的,

是一片黑色的土地。

这是冰雪用洁白覆盖了一个冬天,

阳光和阵雨酿制了一个夏天,

充满了酒和蜜的泥土啊!

珍贵的、黑色金子般的泥土啊!

这生长着高粱和大豆的土地啊,

这生长着香蘑和人参的土地啊!

这插一根牛角,都能长出一头

犍牛来的黑土地啊…

广阔的黑土地,

是花和鸟的空间。

茂密的青青的草,

挽着手,挺着胸,

相约似的疯长。

水芹洁白的花,

蓟类植物深黄的、紫红的花,

以及龙胆紫一般

涂抹着绿毯的马兰花……

开得那样得意,

像一支歌唱土地母亲的

和谐的交响曲!

每一面山坡,都被浓厚的树冠

严密地覆盖着,

只在近处的空间,时而显露出

白桦娇美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