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世界文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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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散文作家(3)

和吕纬甫的颓唐消沉相比,《孤独者》里魏连殳的性格表现得更为阴郁和冷漠。他不甘心与世俗同流合污,亲自造了“独头茧”,把自己裹在里面。可是事实又不允许他完全和社会隔绝。流言追随着他,失业打击着他,最后不得不抛弃理想而求乞于“实际”,当了军阀部队里一个师长的顾问,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周围的人趋奉他,颂扬他,他胜利了。然而实际上他是失败了。他在“胜利”的喧笑中独自咀嚼着“失败”的悲哀,终于背负着内心的创伤寂寞地死去。两篇小说写出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冲突、革新力量和习惯势力之间的冲突,笼罩着辛亥革命失败后令人窒息的历史气氛,同时也批判了吕纬甫和魏连殳性格的弱点。

出现在《伤逝》里的子君和涓生比较年轻一些,他们是“五四”时代的人物。子君争取婚姻自由,不顾一切非议和讥笑,勇敢地冲出家庭,她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要求个性解放的呼声是坚决的,但是,个性解放却不能离开社会解放而单独解决。没有远大的理想,爱情也失去了附丽。子君在获得幸福和安宁的生活之后,沉湎在日常琐事里,不久便让生命随着希望一同幻灭。涓生对日常琐事感到烦厌。当失业的打击威胁着他们同居生活的时候,他觉悟到:“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他没有力量去粉碎社会的更大的压力,只是归咎于子君,归咎于有了一个家庭,急急忙忙地想“救出自己”。涓生的个人奋斗思想到头来还是暴露了它的脆弱性。小说采取“手记”的方式,用诗一样的语言抒写了涓生的心境,寓批判于事实的缕述。在描绘个人和社会冲突的题材中,鲁迅的笔触不光是停留在对个人——也即知识分子的同情上,而是对社会和个人分别进行了深刻的清醒的剖析。

从《一件小事》中“我”对人力车夫的歌颂,《长明灯》中疯子的“我放火”的叫喊已经夹入孩子们的歌唱,可以看出,当现实主义者鲁迅在生活里还没有看到一种巨大的力量,足以改变旧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时,他是怀着如何拳拳的心期待着后来者啊!鲁迅的作品里经常闪烁着鼓舞人们向前的理想,这种理想已经成为他揭露抨击社会黑暗和丑恶的现实主义精神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的部分。

鲁迅的小说富于独创性,具有非常突出的个人风格:丰满而又洗练,隽永而又舒展,诙谐而又峭拔。这种风格的形成又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外古典文学的影响。鲁迅佩服中国传统艺术精深朴素的表现。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国现实主义创作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在谈到中外作家创作艺术的时候,他称道了“画眼睛”和“勾灵魂”的方法,认为作家需要以极省俭的笔墨,集中地写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来,“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人物的外貌不重要。鲁迅是主张艺术形象应该做到“形神俱似”的,不过在他看来,一个高明的作家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他擅长于画龙点睛的手段,寥寥几句,既写出了人物的思想和感情,也写出了人物的画面和身型,并且给人以非常强烈的印象。尽管鲁迅笔底许多人物的命运都很暗淡,而小说通过人物传递给读者的感情却又十分丰富,使人读了之后,无法平静也不能忘怀,油然地愿意去改变这些人曾经走过的生活的道路。“画眼睛”和“勾灵魂”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增强了艺术感染的力量,不但使作品能够吸引读者,而且能够震撼读者的灵魂。

在涉及自己艺术手法的时候,鲁迅又作了这样的解释:“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戏曲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鲁迅在这里反对的是拖带和唠叨,并非绝对排除陪衬。在有些短篇里,他也偶尔写到背景,例如《风波》里的农村晚景,《社戏》里的水乡夜色,却又清新明远,仿佛美丽的水墨画一样。他写的对话往往和动作相呼应,在极经济的笔墨里曲折地传达出人物的身份和神情,这些都和中国古典艺术的传统手法有关。然而,从鲁迅一些小说的艺术构思看,如《孔乙己》的全部行动被放到一个酒店小伙计的眼里来描写,《明天》从红鼻子老拱一句话——“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开始,以及《示众》的完全运用画面似的速写构图,则又大抵采取外国文学的长处,经过溶化陶冶而具备了民族的特色。

鲁迅还善于通过高度的概括,从平凡的生活里提炼出不平凡的主题。他要求艺术创作给人以新鲜的印象,同时又说明新鲜的意义不在于逞奇猎异,而在于深入生活的本质。这就是“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他自己,在开始创作之前,对中国社会和历史做过分析,在许多问题上具有真知灼见。他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又严格地遵守着创作的信条:“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锤炼了和深化了他的观察力,使他有可能从历史发展的高度概括生活的现实,从常见现象里开掘出内涵的意义,道人之所未道,使作品具有深厚的内容,表现了动人的思想力量。鲁迅的部分小说之所以给人以“重压之感”,一方面,固然是他没有找到马克思主义之前艰苦探索的思想痕迹,另一方面,也确实是这个正在蜕变中的古老民族痛苦经历真实的写照。“重压之感”不但并不意味着消沉,而且往往加深了读者的感受。在鲁迅的作品里,无论是鞭挞还是激励,是唾弃还是期待,他的笔墨始终没有离开社会现实的问题。正因此,和过去时代的任何现实主义相比,鲁迅的现实主义作品显然具有更高、更新、更深刻、更清醒、更富于战斗力的特色。

《阿Q正传》

《阿Q正传》写于1921年12月~1922年2月之间,是鲁迅小说中最着名的一篇。作品以辛亥革命前后闭塞落后的农村小镇未庄为背景,塑造了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严重戕害的农民的典型,阿Q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赤贫者,他没有家,住在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从生活地位看,阿Q受到惨重的剥削,他失掉了土地以及独立生活的依凭,甚至也失掉了自己的姓。当他有一次喝罢两杯黄酒,说自己原是赵太爷本家的时候,赵太爷便差地保把他叫了去,给了他一个嘴巴,不许他姓赵。阿Q的现实处境是十分悲惨的,但他在精神上却“常处优胜”。小说的两章“优胜记略”,集中地描绘了阿Q这种性格的特点。他常常夸耀过去:“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其实他连自己姓什么也有点茫然又常常悬揣将来:“我的儿子会阔的多啦!”其实他连老婆都还没有;他忌讳自己头上的癫疮疤,又认为别人“还不配”;被别人打败了,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他胜利了;当别人要他承认是“人打畜生”时,他就自轻自贱地承认:“打虫豸,好不好?”但他立刻又想: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剩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于是他又胜利了。遇到各种“精神胜利法”都应用不上的时候,他就用力在自己脸上打两个嘴巴,打完之后,便觉得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另一个,于是他又得胜地满足了。他有时也去欺侮处于无告地位的人,譬如被假洋鬼子打了之后,就去摸小尼姑的头皮,以此作为自己的一桩“勋业”,飘飘然陶醉在旁人的赏识和哄笑中。但是这种“勋业”仍然不过是精神的胜利,和他的自轻自贱、自譬自解一样是令人悲痛的行动。“精神胜利法”使阿Q不能够正视自己被压迫的悲惨的地位。

作品突出地描绘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同时又表现了他的性格里其他许多复杂的因素。阿Q的性格是充满着矛盾的。一方面,他是一个被剥削的劳动很好的农民,质朴,愚蠢,长期以来受到封建主义的影响和毒害,保持着一些合乎“圣经贤传”的思想,也没改变小生产者狭隘守旧的特点:他维护“男女之大防”,认为革命便是造反;很鄙薄城里人,因为他们把“长凳”叫做“条凳”,在煎鱼上加切细的葱丝,凡是不合于未庄生活习惯的,在他看来都是“异端”。另一方面,阿Q又是一个失掉了土地的破产农民,到处流荡,被迫作过小偷,沾染了一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他并不佩服赵大爷、钱太爷,敢于对假洋鬼子采取“怒目主义”;还觉得未庄的乡下人很可笑,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没有见过杀头。阿Q性格的某些特征是中国一般封建农村里普通农民所没有的。既瞧不起城里人,又瞧不起乡下人从自尊自大到自轻自贱,又从自轻自贱到自尊自大,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这样典型环境里典型的性格。出现在阿Q身上的“精神胜利法”,一方面是外国资本主义势力侵入后近代中国农村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的表现,另一方面也为阿Q本身的具体经历所决定。鲁迅从雇农阿Q的生活道路和个性特点出发,按照自己艺术创造上的习惯——“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遵循主体的需要进行了高度的概括。在思想熔铸的时候,又突出了人物复杂性格中的某一点,使其具有鲜明的精神特征,从而塑造了阿Q这样一个意义深刻而又栩栩如生的典型。

在帝国主义扩张浪潮不断冲击下,封建统治阶级日趋没落,现实环境使他们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精神胜利法”正是这种病态心理的表现。马克思和恩格斯说过:“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是因为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而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说来往往只能受支配于统治阶级的思想。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受到统治阶级思想影响是十分自然的。还由于不同阶级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环境和同一个民族环境里,它们接触到的物质条件有一部分是相同的或者类似的,因而也就为这种病态心理的传播制造了机会。与此同时,农民本身的阶级弱点,小生产者在私有制社会里长期以来形成的经济地位,同样是孕育“精神胜利法”的温床。像阿Q这样一方面没有摆脱本阶级的弱点,另一方面又多少沾染了一些游民阶层落后意识的农民,接受和产生“精神胜利法”便更为容易。

鲁迅在写作《阿Q正传》的时候,曾经抱有批判“国民的弱点”的意图,根据这个意图,他还作了如下的说明:“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者,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作为一个专替人打杂的雇农的形象,鲁迅在作广泛针砭的同时,仍然是以对农民生活的实际观察作为艺术概括的基础的,他严格地遵循了现实主义典型化的原则。这样,阿Q的“精神胜利法”只能是为阿Q所独有的“精神胜利法”,和另外一些人身上的“精神胜利法”有相似的地方,也有根本不同的地方。正如鲁迅后来所说,“只要在头上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足见人物形象在鲁迅心中是具体的,确切不易的。他也说过:“还记得作《阿Q正传》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怒,硬说是在讽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儿,却在别的小城市中,而他也实在正在给人家捣米。”在鲁迅看来,针砭“精神胜利法”的普遍现象和塑造具有鲜明个性的艺术形象并不矛盾。普遍性体现在特殊性里。典型性格越是具体深刻,也便越带有普遍性;阿Q的“精神胜利法”越是具有农民阿Q本人的特点,也便越能够取得广泛的社会讽刺的效果。

小说从第7章起,描写阿Q性格在革命到来以后的某些变化,这种变化紧紧地扣住农民阿Q的特点,进一步证明了惯于使用“精神胜利法”的阿Q作为农民典型的不可更易的意义,正当他在生活中处处碰壁,快到“末路”的时候,革命党要进城的消息传来了。阿Q原来认为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就是与他为难,一向表示“深恶痛绝”。现在看到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居然这样害怕,未庄的人居然这样慌张,不免对革命“神往”起来。他想:革命也好吧,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阿Q是从被剥削者朴素直感去欢迎革命的。鲁迅没有忽视这种革命性,也没有夸大这种革命性。阿Q觉得造反有趣,又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在他的想象中,革命党都穿着“白盔白甲”,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革命之后,赵家的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还有钱家的桌椅,都搬到土谷祠里来;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他甚至想象革命以后“未庄人都是他的俘虏”。鲁迅写出了阿Q那种农民式的均分思想和复仇情绪,肯定了他渴望改变自己生活地位的迫切愿望和合理要求;但对于阿Q企图通过革命站到别人头上的思想也给予痛切的批评,从而提出了启发农民民主主义觉悟的重要问题。

毛泽东说过:“国民革命需要一个大的农村变动。辛亥革命没有这个变动,所以失败了。”资产阶级领导的民主革命忽视了农民的要求,它把皇帝赶下龙廷,却没有给广大人民以任何实际的利益。对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情形,小说也有真实的描写。革命党进了城,却不见有什么异样: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举人老爷当了民政帮办,带兵的还是先前的老把总。在未庄,赵秀才使同表面上资产阶级化了的地主子弟假洋鬼子串通一起,抢先向革命投机,挂出了“咸与维新”的招牌;而真正倾向革命的农民阿Q,曾鼓起勇气去结识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却扬起了“哭丧棒”,不准阿Q革命。赵家的抢案发生后,“做革命党还不到20天”的把总老爷,为了维持自己的威风,把阿Q抓了去,当作抢犯,当作“惩一儆百”的材料,枪毙示众。15年前在仙台幻灯画片里见过的围看杀人的镜头,在小说结尾处作了具体的描写,说明人民的精神麻木现象深深地楔入了鲁迅的心坎,使他永远感到痛心。小说这个“大团圆”的结局是阿Q的悲剧,同时也是辛亥革命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