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望不尽的尽头
叶子晨拢了一下头发,有种漂洋过海般的忧伤在她的脸上回荡。她说,那天下着很大的雨,他突然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我很激动又很惊讶。他看着我笑,如同盛开的百合。他的衣服已经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如同月光下的露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说,你怎么来了?
他嘿嘿一笑,说,来看你了,怕你照顾不好自己。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学校?
他回答说,我去了你所在的中学,问了老师才知道的。
随后,我把他带到学校的招待所住了下来。本以为他过来看我一下就回去,他却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找份工作,一直照顾到你大学毕业。
我问,为什么呀?
他没有说话,只是过了很久,他突然笑了,笑声苍凉而嘶哑,他说,我儿子,我儿子他,我儿子他得病死了。
死了?
他不住地点头,他说,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牵挂的人只有一个了,就是你。说着他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下来,我听到窗外沉闷的雨声无声无息地漫过他的头顶。
我对他说,我想看到你笑的样子,如同阳光,清澈而明亮。
真的?他停止了抽泣,像个孩子,我仿佛看到了他的笑容,模糊而邪气,如同冰雪之颠长开不败的雪莲。
他说,现在,我想我这一生都献给你,因为我爱你,因为你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我的爱是无私的,不奢求你的回报,你可以有你的幸福,有你爱的人,希望你不要拒绝我的爱。
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过,脸上沉沉的忧伤如同黄昏的雾霭。我说,你怎么了?他慌忙转过头去,可是,我依然看到他深陷的眼眶中滚落的泪水。
第二天,他在我们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狭小房子,又在一家酒店找了份清洁工作,就算安定下来。我告诉他,不许你来学校找我,我想你的时候会来找你的。他欣慰地点了点头,他很听话,打那以后,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他说,想我的时候就独自站在马路边望着学校大门发一阵呆,要么围绕学校走上几圈。
每个礼拜六,我总会去他的小屋,他会做一桌子丰盛的饭菜等待我的到来。有时候去晚了,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将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总之,在我进门之前一定能看到热气腾腾的饭菜和扑鼻而来的清香。
我不止一次告诉他,等我毕业后就嫁给他。他总是笑笑,说,等你毕业后再说吧。
我喜欢吃杭州小核桃,他竟然冒着大雨特意跑到杭州去买。他跟落汤鸡似的站在我跟前,将一大袋小核桃塞进我的怀里,然后冲着我憨厚的笑。我当时就哭了,结果我哭的他手足无措,他说,小晨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吃这个吗?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心里就难受……
我听了这话更受不了,趴在他肩膀上哭个没完。其实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的时候,感觉特塌实,从来没有过的塌实。
很快一年过去,日子平淡而欣慰。然而,生活总是布满陷阱,在不经意的地方将我跌个粉身碎骨。
我意外地发现我怀孕了,拿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时,我无助地望着他问,怎么办?
他很沮丧地说,对不起。
我急了,说,现在不是说对起对不起的时候,我在问你怎么办?
他耷拉着脑袋,小声说:听你的,你拿的主意我都照做。
看着他无奈又无助的表情我苦笑不得,说,打掉吧,下星期六你陪我去医院。
他点了点头。
我清晰得记得,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周六,天空阴沉,大片大片的树叶随着凌乱的纸屑到处游荡,空气中的尘埃肆无忌惮地飞舞,如同飞烟弥漫着整个深秋。
我向学校请了假,直奔我们事先约定好的地点找他。我在风中等了他近三个钟头不见他的影子,我隐约地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想去出租屋找他,又担心耽误了时间还要重新给学校请假。最后,我还是独自走进了医院里的手术室。
从医院出来,我冷得透不过气,浑身酸痛,寒流像狂风一样袭击着我的身体,所有的疼痛、寂寞、悲伤、惊恐瞬间凝成一根绳子,将我缠住,越缠越多,越缠越紧……
我落魄地来到他的出租屋前,当敲开他的房门时,我立刻傻眼了,开门的是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我脑子一蒙什么都不记得了,浑身的血液一阵一阵的朝大脑里翻涌。那女人惊讶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我“嗷”地一声尖叫迅速逃离里那里。
他听到我声音,衣冠不整地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将我抱住,双唇颤抖地说: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我抬手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说,滚!你给我滚!
他惊呆了,慌忙松开双手,像个木偶似的站在寒风里抽泣。你可以想像一个女人顶着凛冽的寒风去医院打胎,而她的男人同时却在另一个地方将另一个女人抱在怀里,那是多么的痛心和绝望。
站在那个漫天惆怅的寒风里,我知道爱情是自私的。我们曾经是那么相爱,他说他会给我一辈子幸福,他说他会给我一辈子快乐,他说他将他全部的爱都奉献给我,他说他用一生来证明他对我是赤胆忠心。我相信他,因为我们都是真心的,可是人是会变的,一旦变了,爱情的美丽随风而去,残酷的本质马上露出来了。又或许它一直都是残酷的,只是那时候我被所谓的快乐幸福冲昏了头脑,没有看见它,后来它终于来了,给了我致命一击,毫无情面可讲,山盟海誓变成一场玩笑。
我跌跌撞撞地来到学校宿舍,在那里度过我终身难忘的十四天。其间,我想到死,可是每当刀片将要划破我的手腕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遥远的妈妈,想起她那双期待的双眸、那滴忧伤的无法描述的眼泪、那张写满岁月痕迹的脸沧桑的如同严冬下的枯树时,我再也无力自杀,绝望的伤痕随着眼泪一口一口地咽下。无数次,我坐在校园的石凳上发呆,伤心的感觉如同灭顶,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滴在埋葬爱情抹杀幸福的黑色土地上。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我始终忘不掉他,忘不掉他的笑,傻傻的笑,憨厚的笑,带着无限伤感的笑。过去的点滴,以往的容颜是那么清晰地印记在我的心里,让我无法从记忆的痕迹里抹去,而且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如同不可抗拒的召唤。梦里的他总是热泪盈眶地站在我的面前请求我的原谅,轻声地叫我小晨。
我凄然泪下。
我想忘记他,忘记那个站在风雨的尽头,那个朝我弯下腰来对我说“小晨,让我来照顾你”的熟悉的身影。
可是,我没有做到。
在一个雨天,我终于憋不住了,我去找他,我想听他的解释。
出租屋内没有人,桌子上落满了灰尘,似乎很久没人来过了。我顿觉凄凉,急忙翻箱捣柜,在他的枕头下压着厚厚的一沓纸。第一张上面写道“小晨,今天是你走的第一天,我想对你解释清楚。今天你见到了那个女人是我的前妻,在我们家乡有个风俗,如果离过婚的女人再结婚的话,必须在结婚的前几天和前夫一起到双方父母那里拜祖求福,算是个交接仪式。她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我想事先告诉你,可是你每个周六才过来,而且你从不让我到学校找你,我也只好等你来后再做解释,可没想到……小晨,当我看到你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从来没有过的绝望……”
这时我才意思到他是少数民族,他家里的风俗和我们不一样。
第二张纸上写的内容和第一张差不多,也是一些请求原谅的话。只是多了“今天是你转身离开的第二天”这句话。
第三张上面写着:“今天是你转身离开的第三天。”
第四张:“今天是你转身离开的第四天。”
…………
整整一百张。
第一百张上面写道:“小晨,今天是你转身离开的第一百天,我对不起你,我彻底让你绝望了,我没有给到你幸福,没有尽到我应尽的义务,我是个无用的男人,我无数次地想到学校找你,对你解释清楚,可是,我答应过你不到学校找你,我只好在这里等,今天我已经等待了一百天了,你学校周围的马路我穿越了千万次,还有那扇已经望穿的学校大门。
我说过,我用我的一生给你幸福,可是我发现我没有这个能力,无法给你幸福,小晨,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了,因为我等了一百天你还没有出现。今天,你看到我写的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人世,我想用生命来证明我对你的忠诚,滔滔的黄浦江水是我最终的归属。小晨,最后一次说我爱你,我在另一个世界里为你祝福,祝福你永远快乐。”
放下书信,我发疯似地朝外滩跑去,那里只有黄浦江的滔滔江水无穷无尽奔流,阴冷的江风掠过水面划出道道水痕,像是诉说着什么。刺骨的寒风撕破我的肌肤,我仰望高高的苍穹,那里只有微弱的天光渗透着辽远大地,我含着眼泪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永远无法听见,我的眼泪和江水混在一起,如同生命的印记弥漫到江水的最深处。
我终于知道里命运的无常和残忍,如同上帝注定要让世间所有的人尝尽命运轨迹中那些无奈、痛苦、和黑暗……
……
说到这里,叶子晨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安慰说:忘记吧,都过去。
叶子晨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很痛心,痛心自己为什么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痛心他为什么就这么轻易丢掉自己的生命。
我说,其实他把对你的爱当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了爱,生命也就变的毫无意义了,生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摆设,爱在它就在,爱消失了,摆设也失去了意义。
你不觉得他很脆弱吗?叶子晨问。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他很勇敢,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只是在他死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已经原谅了他,被自己爱着的人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而比这个更悲哀的则是带着这种情感悲哀地死去就算他爱的人已经原谅他了,可是他还是无法知道。
漫天的雨滴从夜空中跌落下来,在叶子晨的头发上四散进裂,我抬头仰望,没有一丝光亮的痕迹。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彼此沉默,像是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峡谷中。叶子晨的表情风平浪静,其实我知道她很难过,因为在她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她滚落的眼泪。
冷清的街道上已经没有车水马龙充满世俗的汽油味,我的心情也从来没有过的震荡,就像发生了一次剧烈的地震。从大学到监狱,从天上人间到绝对值公司,从叶子晨到沈涛,从张蕊到陈井冠,那一件件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快乐的悲伤的人和事儿,是那么刻苦地撕裂着我的心,让我忧伤让我惆怅让我时刻有种漂洋过海般的疼痛。我想起我的家乡——那个被人遗忘的小镇是否还储存着我最真挚的童年的记忆?我想起和张蕊在午夜清冷的上海街头喝着冒热气的咖啡,我想起在人潮汹涌的站台上焦急地等待第一班车,我想起沈涛血肉模糊地面孔,我想起陈井冠那复杂且诡异的冷笑……
站在上海的街头,我觉得自己始终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下水道里,城市是别人的城市,陌生是我的陌生。每天穿梭在喧嚣的人群中,感觉自己有走不完的路,挤不完的公交车,坐不完的地铁。我记得一位老者曾经这样对我说,他说他从小就喜欢勾画蓝图,有事业的蓝图,有家庭的蓝图,还有居住环境的蓝图,他在白纸上划来划去,时光就过去了,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切原来都是梦一场,他的青春他的年华都在记忆的痕迹中越走越远,如同傍晚的炊烟,渐渐消失。
他还说,人这辈子只能做好一两件事儿,甚至一两件事儿都做不成功。他的话听的我一片灰暗。一瞬间,我想起我的青春,想起我爱得如痴如醉却又恨的咬牙切齿的青春,有时候我觉得它像流星,没有归宿永远流浪。有时候又觉得它像漫长的冬季,如同默默的黑色铁轨,看不到来路又望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