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我站在窗前想,今天可能不会有人来看我了,天都要黑了。脆弱的时候,很容易习惯别人的关心,一旦失去,心就摇摇晃晃。张海涛和女朋友冰儿披着雪花进来了,一边解释来晚的原因,一边放下带给我的酸奶。
友情的安慰镇了痛,但我害怕长此下去,他们会厌倦,连这一点温馨都会失去。
病友们都出院了,病房里只剩下我。
那一晚,我感到特别绝望。拿出同学送的纸笔,不停地画,纸飘得满地也不理,直到深夜趴倒就睡着了。
我是被吵醒的。屋里站着五六个护士,她们手里拿着昨夜我随手而画的时装图片。“真好看!”“今年夏天我就做这样一件裙子!”
在护士小姐的赞誉声中,我忽然领悟到:友情,爱情,虽然都不可强求依赖,但是只要还有自己,只要自己还有价值,就会有能力重新拥有——包括未来的幸福!
29、与现实的距离
从医院出来,眼睛好了,关节炎症得到了一定的控制,最重要的是我又恢复了自信。
1995年4月中旬,我们正式开始实习,近距离地接触现实生活。
从前在龙丹乳品厂实习过,但人家的管理严格,我们只是被安排在无关紧要的车间看了看。
这次实习分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在哈尔滨市。我们二十六人分两组,轮流去两个厂子。一家叫胜利乳品厂,是个乡镇企业。它的规模很小,产品销路也不好,所以不是连续生产。在停产的作坊式的车间里,老师指着一些简陋的机械设备,介绍它们的作用。跟着老师同学转来转去,大家在研究机器,而我只是觉得环境凌乱,设备拥挤,卫生不是很好,好像跟纯白的牛奶不搭界。或许,理论都是理想状态下研究的,跟现实有距离。
另一家是国营的松花江乳品厂。它的规模相对大多了、产品种类也多,可看的内容也比较丰富。我也记录了一些机械的性能参数产地等等,只是这些东西和我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即使相互看得很认真,数据文字很详细。在他们收奶的地方,我看见一张纸,上面写着收奶标准,酸度到达26才拒绝收购。而我们所学习的原料奶收购的酸度值是16—18。“坏牛奶也收吗?”“嘿嘿,书本是书本,现实是现实,你们还不懂!”
第二阶段是去大庆乳品厂和安达乳品厂,这两家的情形也大不一样。
大庆乳品厂日处理鲜奶一百吨,厂区很大,有部分先进的设备,也有破旧的机械。看工人在横七竖八锈迹斑斑的管道中来往,询问他们的收入状况,答案令人沮丧。同时在心里蒙胧意识到,生存和生活是有距离的。
我的认真装不下去了,就关注起和实习毫不相关的事情。我们住的楼是新盖不久的,布局拥挤不说,隔音效果还很差。几个男生开玩笑,在邻屋里喊我们的带队老师,“彪哥!彪哥!”“听见呢!”“听不见?”正在和另外几个男生打牌的彪歌给听笑了,假装严肃地大喝一声,“啥呢!”邻近几人屋子的人都笑了。
我认识了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胖墩墩的,叫大蒜。他有一把水枪,在我的教唆下,他打击了亚细亚。结果水枪被没收了,他便满地打滚地哭嚎,即使亚细亚还了水枪都不肯停止——好一头大蒜。休息期间,和同学逛大庆市,随处可见抽油的机械,像一个个磕头虫——它是油城的标志。看着机器不停地运转,想象地下“血管”里黑色的原油,联想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是不是成千上万甚至过亿的年代才酝造出了石油?时间的距离能改变物体的性能?
安达乳品厂很先进,日处理二百吨,听说开始很红火,现在不太好。这里的车间比前面那三家的卫生条件好得多,全部是不锈钢设备,一些生产过程采用电子程控。跑到二十层高的喷粉塔顶,整个安达市一览无余。在安排的宿舍里,有地毯还有电视,我们发现黑龙江台爱卖药品,四川人爱夸饲料,山东人歌一曲舞一段中间夹广告。聊到这么漂亮的一家厂子,效益怎么会差呢?也许,它的整个设计和现实有距离吧?
要毕业了,所以尽量和现实拉近距离,才发现象牙塔制造了许多海市蜃楼。
30、黯然销魂
哈尔滨的市花是丁香。细雨微微,宿舍楼前的丁香树,摇曳着淡紫月白的花序,想起找到五瓣丁香就找到幸福,笑了——幸福是难得的变异?
大学里有各式各样的爱情,所有的爱情都会在毕业的时候,stop或者goon,忧伤似乎就成了青春的主题。
有人明智的决定,只在准备驻足的城市里寻觅恋爱对象,这样,爱情有延年益寿的绝大机率。只是大多数爱情都缺乏理智。
林荫的女朋友是没有考上大学的高中同学,家里人反对,女孩不免自卑犹豫。说起爱情,有很多快乐的话题,可是想起未来,就有忧伤在流淌。
张海涛爱上了食堂的小姑娘冰儿。她很爱笑,常常是一对小虎牙和一对小酒窝同时显现。张海涛不是哈尔滨市户口,但他是黑龙江人,真希望他们能跨越障碍,不要让爱情只是一段忧伤的回忆。
四川的广龙模仿能力很强,他唱的《饿狼传说》,简直就是张学友现场版。他喜欢食堂的另一个小姑娘小孟。将来根本到不了一起的两个人,除了痛哭就是痛苦。
一心沉迷于学习的老夫子,忽然在晚会上亮喉高歌《风雨无阻》。青蛙变成王子,原来他爱上了彩玫。彩玫是上届乳品班的女孩,花钱托关系才终于留在了哈尔滨。而老夫子尽心念书则是为了留在天津,他的父亲也已经帮他搞定了天津的工作单位。爱情来的不是时候,再想风雨无阻也不可能,只有分离,只有忧伤。
还有一些感情,处于萌芽状态,知道发了芽也无缘开花,就藏在心底,让它永远是一枚种子。那个人,或许就是同桌的你,听老狼的歌,是不是忧伤就会渗出来?
常常会想起王子。爱人会离开,爱情会消逝,爱却不能无痕迹。爱有多深,心上的同心圆有多少圈,这是个忧伤的问题。除了爱情让人伤怀,还有友情。
亚西亚在洗衣服,我想可以帮他做。搓洗着他的衣服,白色的肥皂泡沫丰富的起落,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忍不住地笑:“其实,就想给别人做点什么!”把按照片画的高翔的像送给他,把齐秦的磁带给华民,把方季惟给凡凡,接受方方的裙子……让留言本满满地装载着祝福。
在星空下,围坐成一圈,夜晚的空气使丁香的芳菲袅袅萦绕。伤感,啤酒的泡沫一般,一旦从心里打开,就抑制不住。很多同学的眼睛都是泪花闪闪。一首一首地唱歌,调子七扭八歪。爱情困难重重,友谊马上面临离散,工作没有着落,忧伤的校园民谣在吉他的琴弦失语的唇间潺潺流淌。那一夜,男生喝醉了,砸碎了很多啤酒瓶。龙丹乳品厂的领导很生气,说这帮学生怎么跟疯子似的,不就是毕业嘛,哭闹什么!
青春里的每一份感情,都是那么的纯真。
可它们就像小鸟一样,一去不复返——所以忧伤!
在丁香花盛开的城市里,二十六个来自不同地区的男孩女孩,要向他们大学里的青春说再见。我把搜集到的五瓣丁香夹在留言册里,希望所有我喜欢的人,都能闻到它的芳香——就算幸福是一种变异。
31、宁静的夏天
毕业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们要各奔东西。前途未卜的茫然和对逝去的大学生活的留恋,每夜每夜,以歌以酒以泪以聊天等等不肯离散的方式宣泄。大家商量着一同回天津轻工业学院,到那里再好好地聚聚。
老师的关心,同学的友爱,获得最多的我,却异常冷静,决定独自直接回宁夏。
回想三年的大学生活,许多的动人的情景历历在目,许多值得永远珍念的人如在近旁。在我病痛失意的时候,周围的每个人,都把他们心灵中最美好的爱,传送给了我,使我重新找到自信,鼓起了面对痛苦的勇气。和他们一起真诚走过的那些日子,将是我一生的宝藏。深厚的情谊,是聚散无法抹杀的,郑重其事地道别也显得苍白。我必须做到,就是在未来的日子,宽容勇敢坚强,用最好的自己来表达感谢!
1995年6月20日,我背着简单的行囊,准备回归故里。碰到海滨和亚细亚,我说我要龙丹乳品厂门口零售处的所有酸奶椰奶(每天的数量是有限的),他们爽快地买了下来。我觉得幸福极了,觉得根本不是离开,而是装载着满满的永远的爱,要去为未来奋斗,有爱我一定能赢!
去火车站的路上,我极力地去望车窗外的一景一物,微笑着向它们默默地道别。
在拥挤的火车上,听着口音不同的人们的声音,我越来越想念家乡。有些爱,是根深蒂固的,只有在岁月的不断涤荡中,才会隐约显现,像乡情。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看看而已,家乡很贫穷落后,可是我的根在那里。这种情怀好像有点矫情,但是离开过家的人,都会有所体会。我为什么对广东佬那么任性绝情,就是因为他笑话宁夏的穷。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排斥和天马行空的一见钟情,就是因为我终归要回宁夏。我为什么爱王子想到嫁给他,就是因为知道他肯定回宁夏。
火车到了沈阳,空了很多位子,我可以一个人躺在座位上睡觉。
有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女孩,怯怯地问我,可不可以让给她一个座位。
女孩是一个民间歌舞团的演员,跑过很多地方,我问她最想念哪里。她闪着眼睛,想了想,嗫嚅说不知道。她请我吃饼干,我请她喝酸奶,我们一起唱歌玩。后来,她说,其实她最想家,四川的一个小山村,橘子花开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香香的……可是爸爸妈妈都病死了,她只好跟着亲戚四处流浪。我忘不了女孩的笑——自然而尽情地咧开嘴,露出有豁口的上门牙。女孩在半夜,我睡着的时候下了车,把她的饼干留下了。
到达北京,是凌晨。原本打算逗留一两天,找同学玩,但是签票的时候,还是决定直接回宁夏。想到再过二十多个小时,就能回到家,见到父母,晨风的清寒也无所谓了。
坐在直达银川的火车上,想起十九岁的秋天,和林荫一起,第一次坐火车,去天津上大学。所有的踌躇满志和兴高采烈,都在火车的一声长鸣中,化作难以抑制的号啕大哭。当我真的立足于银川火车站,沐浴着正午火辣辣的阳光,温暖的感觉溢满全身。离开会流泪,回归是欣慰。我回来了!哈尔滨北京,仿佛是一段梦,醒来就是宁夏。
在回家的乡村汽车上,看到窗外大片大片金色的麦海波浪,在热风中波澜起伏,它们成熟后的焦渴,艳丽地刺激着高远的蓝天。我似乎嗅到了空气的干燥的麦香,对了,再有些时日,就是收割的季节了。
我将从这里开始,涉入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