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在何方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往哪里走,站定了,同时,时间也定住了——让他好好地寻找,方向有了,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切再恢复正常。
额前洒脱着X根金毛的小男孩,自杀似的戛然刹住自行车。他怒喝:“大婶,你要是迷路了,就去问警察叔叔!”六六红着脸,闪到一边,给带着小女的小男让出了根本就不属于他们的路。
大街上,的确不能停,你的不知所措,会阻碍行色匆匆的路人。
村人团在一起窃窃私语:没工作,大学生又咋样?爸妈的唉声叹气像紧箍咒。没有牛肉土豆也是好的。为了别人,我们不得不走上了某条路,有时候。
六六按着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去找一家“新技术研发公司”。一公里开外,她就看到那七个大字。然而,当她围着高楼周游一圈后,才在犄角旮旯里找到正确的通道。
六六第一次面对经理这种人物。他用侦探的眼光看人,希望剥出的菜心正中下怀。他吐出的,往往是决定你命运的宣判性短语。
他说:你说。
说什么?
随便!
有方向的道路,走就行了,而随便,还要走出对方想要的结果,这题难。
六六乘着向经理粲然一笑的机会,侦察他面孔上的信息。没有密码,打不开。
罢!随便啦!营销,无非是卖东西。应聘嘛,先把自己“卖”出去。
双手递上制作考究的简历和用分数辛苦挣来的各种证件。
经理看也不看。
只要没有“NO!”就应当“GOon!”
六六讲司马相如为了出名给阿娇皇后写《长门赋》,说东西好还必须有好的营销策略。一段绘声绘色的故事之后,她忽然问:您去过哈尔滨吗?
经理奇怪地摇摇头说:没有。
那儿的冬天太神奇了。雪会把树变成诸葛亮的羽扇,石崇的玉珊瑚。冰灯的世界像水晶宫,走在那种境界里,人也透明了。高山上滑雪,就跟长了翅膀飞一样。呜——你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经理笑了:“真那么好玩吗?”
“走过路过听过,不如亲自体验!”
经理哈哈大笑:“明天你来上班吧!”
试用期后,六六想:要签合同吗?能固定在这里吗?这是你想要的吗?
专业情结,每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学子都容易产生。花几年工夫学习的,让他马上抛开,就像跟一个人谈了N年恋爱,忽然之间说分手。六六渴望进入专业对口的乳品厂。
2、三进乳品厂
即使有的选择,在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但是彼时彼刻非它不可。
把白净的牛奶通过一系列的工艺,变成美味冰淇淋,是多么神奇有趣的工作。
比起想一辈子,六六更喜欢尝试!她决定进乳品厂工作!
人才交流会是在市政府大厅举行,看起来蛮正规。
招聘和应聘,像不像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
乳品厂负责招聘的是个近五十岁的老者。六六询问:“请问你们准备招聘多少人?”老人家好像没听见,睁着眼睛“闭目养神”。她只好又重复一遍。他冷淡地说:“其实我们根本不要人。”刚出校门恰似刚出蛋壳,与人情世故社会关系一窍不通。老者意味深长地摇头,递给不死心的六六一张表。
你尽管表达着款款深情,而对方却无动于衷。六六精心填写,老者草草搁置一旁。
六六越发想进乳品厂。这一招不行,赶快出第二式。她花了三天三夜,书写了一份求职书。废掉四十页纸,才群英荟萃为三张。精雕细琢,言辞恳切,恨不得每个字都贴上一颗心做标签。
石沉大海。
心未死,痛定思痛,六六接受了高人点拨——走关系。
关系是看不见的网,由至俗的钱权和至高的人情交织而成。其中情节玄妙无比。理想状态下,从A出发到B,直达。可在现实里,欲达B须经过C、D、E诸点。其中任何关节的阻碍,都会破坏结果。
六六很幸运,在关系网中寻得了一个四通八达的点。所有一本正经的脸都亲切了,所有有待研究的点都立刻结出了果实。一小时盖完八个章,阳光灿烂,有点刺眼。走关系,真是一把万能钥匙?
在转档案时六六遇到了小鬼。
六六敲了三下虚掩的教育局档案室的门。没人?她推开门。一男一女坐在一张堆满档案袋的桌子后面,埋头相对。正踌躇着,不知该进还是该出,一个档案袋掉在地上,响亮地叫了一声。六目惊遇,只有六六脸红耳烧。一莺语娇吓:干什么的?懂不懂礼貌?进屋先敲门!六六不好意思地答:来取档案。男女声二重奏:还没来呢!他们瞪着六六,明白无误地示意她出去。
六六自觉无辜。她咨询过,档案早就转过来了。副主任办公室没人,主任也不见踪影。就这样算了吗?徘徊良久,六六理直气壮地重新杀进档案室,一本正经地大声说:“主任让你们给我把档案找出来!”心想,如果胆敢还刁难的话,她今天干脆就会会他们的上司。没人质问真假,他们用目光交换了意见之后,接过单子,在桌上找到档案交给六六。
乳品厂不欢迎六六。人事部的头儿,正值盛年,冷着数九寒天的脸,阴阳怪气地说:“人多得没法处理,还往进塞?”忍受完他极不情愿地盖章,六六虚情假意地道谢。
一个农村女孩,通过大学镀金,在城市里进入了专业对口的行业,六六高兴地心生翅膀。
在无限的空间里,每一个人都是流动的点,连自己也无法确定方向。在一定范围里,他又是固定的,总是从这里出发,到那里告一段落。当人感到流动的不安全时,就需要固定的位置。然而,固定的都有时效性,有时候是外力作用的结果,有时候从自身就开始瓦解。
3、花园工厂
从乳品工艺专业毕业的六六,踌躇满志地进入乳品厂。
正是莺飞草长的4月。方方正正的厂房周围,左边蓄满旧年的芦草,右边蜷缩着一团一团枯黄的蒿草,也有新鲜的淡绿躲在垃圾里面。一头写实的黑白花奶牛塑像,无奈地与荒凉相伴。
脏!乱!差!六六用“建设初期”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收奶车间像一个自由集市,每天早晨都热热闹闹地开张。交奶的农民穿着他们挤奶专用的肮脏衣服,搬着五花八门的奶桶,一边等候收购,一边交流着农业、养殖、掺假等等各种各样的经验。车间外,横七竖八地停放着自行车、三轮车、手扶、四轮、农用车……
有一天下乡收购回来,院子里排满了车,收奶车根本进不去,六六只好提前下来。她的两只手分别端着一个盛满奶样的试管架。由于这些奶样是牛奶的价格依据,农民盯得格外紧,稍有疏忽就可能引起争吵,所以她特别小心,跟捧着圣旨似的。
一只灰黑色毛茸茸的东西,停在水泥路中央。六六看了它一眼,无所谓地继续走。没想到它毫不惧人,磨磨蹭蹭地移动着肥硕的躯体,迎了上来。当她看清眼前近一尺长的,是一只老鼠时,尖叫了一声,两架试管落在了地上,碎了。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老鼠!凡事经过了头一遭,就会多一分坚强。乳品厂的老鼠多苍蝇多,当“人”不让的活物,奶槽里奶桶里的死尸——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必须得让感觉神经麻木。
年轻的辛厂长在大会上发誓要把乳品厂建设成为花园式工厂。
于是,来年4月,笨奶牛消失了,不知名的缤纷花树,掩盖了荒草地和垃圾。然而,花还没被风吹散,又有一群人开始忙忙乱乱地挖。
新上任的牟董事长宣布要进行股份制改造,要盖一座现代化大楼,楼上的一块砖一片瓦都有大伙的份。六六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希望来了,入了股,正经八百地参加选举。可是,奖金不见了,工资越发越少了,有时还拖欠。
豪华气派的大楼在拆掉的花园上建了起来,挡住了越来越残破的厂房。它像一个虚荣浅薄的女人,外面穿着最新发布的时尚阿玛尼,里面却鄙陋不堪。
4、我是大学生
六六上班的第一天,车间米主任就让她下乡收奶,并且当着大伙说:“大学生干这个绰绰有余,对吧?”
一同下乡的W,递给六六一叠账本和一支圆珠笔,告诉她都要记录什么记在哪儿,然后说自己不会记账。
乡下的收奶点,设在路边的一间屋子里。看见收奶车,一伙穿着肮脏怪异的男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叫着嚷着搬着奶桶。
六六装模作样地坐到一张桌子前,面对着一台秤。她用眼角的余光来来回回扫视着秤砣和刻度,脑子里以细胞分裂的速度思考着怎么办?她第一次接触秤,根本不会称,实话实说?米主任一口一个大学生,自个儿丢人也罢了,倒了大学生的行市可不行!
怎么办?
W百无聊赖地站在奶缸奶泵旁边,等着化验采样。交奶的农民拥挤着,吵吵嚷嚷,还有人在捣鼓着称秤,排在最前面的老头递过来一张奶卡。
六六看着空白的账本,又看了看脏乎乎写着一串数字的奶卡。19、23、20、21、19,噢——奶牛的产量应当是稳定的,所以每一户农民每一天的交售量也应当相差不大,那么取奶卡上数据的平均值或最小值应当没问题!
六六一边磨磨蹭蹭地“称量”记录,一边研究着秤的使用,收到第七户的时候,终于弄懂了秤的使用。
很顺利地结束了对四十三户农民交售的牛奶的收购,六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25号叫陈阿娇的女孩在一左一右两个小伙子的护驾下,拦住六六的去路,问是不是给她称错了怎么才这么一点。
陈阿娇,名字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皇后,人长得虽说不上多靓丽,但穿着打扮很时髦,在这伙要多脏有多脏的农民里,实在是显眼。而且,交奶时,她只消袖手旁观地把奶卡号报上,就有人抢着代劳干活。
“也许是我的错,但是绝不能承认,在今天!”六六把脸绷至最恐怖的级别,连声音都省略,眼睛里只装着空气。倒是着急要走的司机和W,一起很不耐烦地呵斥:“别人都没错就你错了?看看你交的奶子!”
回厂的路上,六六坐在收奶车里,对着账本仔细回忆,陈阿娇是第四个交的,当时光秤砣似乎就有25公斤和50公斤两个——只记了70公斤?是自己错了!怎么办?错就错这一回?
六六心虚,所以后来对陈阿娇以及所交的牛奶都格外留意。她渐渐发现陈阿娇交的牛奶时多时少,多到140公斤少至50公斤,脂肪率也忽上忽下,有时高达3.4,有时却连2.0都不到(牛奶脂肪一般应在3.0左右),毫无规律可言,怎么回事?不可能是奶牛的问题,那么就是人为的了。原来这个女孩串通几个护花使者,乘着人多混乱,瞅着机会就在牛奶里掺水,再不就把W采集的奶样用事先准备好的掉包。
针对陈阿娇,六六的收奶工作一丝不苟,明里暗里地提防很见成效。所以每当轮六六下乡到这个收奶点工作时,陈阿娇的人和交售的牛奶,质量都还不错。
对于收奶,六六这个大学生绰绰有余?米主任和善的眼光总是锁定六六这个新目标。对于这一点,六六明白得很,她暂时收敛了棱角。哼哼——在没有融入新环境之前,装模作样夹着尾巴做人可能必不可少。
5、W的悲剧
收奶车间有二十个人,每天分五组工作,最辛苦的就是收大车。六六隔一个星期就轮到一次,而且往往是和w一起。米主任总是和颜悦色地说:“多锻炼锻炼。”
那时车间里还没有安装大秤,对于奶牛专业户和奶贩子交售的牛奶,如果是用标准奶桶盛装的就数桶计量,如果是用奶罐装的就得开到离乳品厂一公里处的奶牛厂,在收购青雏的地磅上称。
奶贩子曹老三的农用车突突突地“努”了几下子才停稳。w就端着化验用的一架酒精,爬了上去。她长得胖实,因而动作蠢笨。她一本正经地挨桶化验着牛奶,和嬉皮笑脸的曹老三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看,这就是他的奶子!”w把化验完的试管架交给六六,生怕别人听到,近乎耳语地说,“有三桶坏了,两桶绿了!”
这时,曹老三早已暗暗吩咐伙计,咣当咣当倒掉了四桶。听到w的话,他双手插着腰杆儿:“哪桶坏了?哪桶绿了?让我看看,怕是老姐姐你酒精舀少了——就麻烦你再给好好化一化!”
“你看呢?”w的圆脸白嘟嘟的,蝌蚪尾巴的小眼,游着讨好的笑——每次渴望别人帮她拿主意时,都笑得像开花的馒头。
六六看了看酒精化验的结果,瞪着曹老三:“如果你一桶也没倒,可以给你重新化验。可是,既然你没经我们允许就已经倒了,那就是这样的结果!”
“我的好姐姐呀,你们就给我重化一遍吧,不要冤枉了好人!”曹老三示意伙计别倒牛奶了,一手拉住w,一手扯住六六。
“要不,再化一遍?”w问,痛苦为难的表情使她越发难看。
六六撇开w,冷眼盯着曹老三,毫不客气地指着车间外排着的一串交奶车:“是不是天天都得给你重化?偶尔的坏奶子还可以原谅,但是你几乎每天都有,你自己说是你的毛病还是我们的问题?”
“嘿嘿,那姐姐你就看着少扣一点吧?”
六六别过脸,对呆站着的伙计喊:“快点倒!不想交的话就拉上回!”
不甘心的曹老三围在w的周围,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之后,w附在六六的耳边笑吟吟地央求说:“他这个人虽然爱胡说,但挺老实的,就少扣一点吧!”
w从不肯一个人独立做什么,说怕自己弄错了。所以只好两个人一起把曹老三的账记好,奶样送到化验室,再去奶牛厂给下一个奶贩子“小眼睛”称秤。六六拿出好多例子向w说明,每辆奶罐车在卸完牛奶后的车皮,实际上都是一样的,误差也就十公斤左右,你完全可以去称,这样我化下一车的牛奶,收得速度就能快一点。w说什么也不行,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惊惧的蝌蚪尾巴眼变成了大头,白胖的脸也涨红了:“要是我弄错了可怎么办?”
w小心谨慎地近于神经质,除了怀疑自己不说,一不小心就表现为对别人的不信任。冷不丁地,她就会若有所思地提醒六六,前天“小眼睛”的账没错吧?是不是扣曹老三太狠了?
没多久,w被调离了。六六从无所不知的米主任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故事:丈夫有外遇,孩子继承了她里里外外的缺点,小学四年级就没有一门功课能及格。
6、社会学反应
牛奶有营养,微生物最喜欢,挤出来如不尽快加工处理,很容易酸败。用绿色的酒精化验液来检验牛奶是否新鲜,是一种化学反应。等量摇混后,白色是新鲜的,发绿是加了碱,变蓝是碱加多了,泛黄是快坏了,黄到蛋白质脱水分离成鸡蛋汤的情形,就彻底没价值了。
这星期,米主任安排六六和S收大车。S是那种点眼就范的机灵女人。
拉东门牛奶的车回来晚了,害得专业户奶贩子的车在车间外排了一长溜。
还没轮到“小眼睛”,他就围在S身旁,又是帮忙拿试管,又是洗过滤纱,又是跑着开关泵。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果然,“小眼睛”的奶罐里两吨多牛奶,化验了N遍,都是鸡蛋汤。他用最快的速度挤着小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又完完全全是冲着S说:“不会吧?咋可能?我的奶天天都好好的!”S乐了,猩红的嘴在合拢之后,说:“那你就拉回去,奶你们娃娃去——哈哈——”“我都急得恨不得喊奶奶了,你还耍笑我?这两吨奶五千块钱呢——姑奶奶,你就高抬贵手,饶我一回,你的大恩大德我牢记一辈子!”S笑得像迎春花,揽住六六的肩头:“你看这个人有意思吧?”“再说,你们今天是咋搞的?我从12点等到现在,在大太阳下晒了两个小时,能不坏吗?”“尽胡说,12点到1点,几个小时?把你的小眼睛扒拉大一点!”“好我的姑奶奶祖奶奶亲奶奶,五千块血汗钱呢,你就帮帮忙!”S爬在六六的耳边说:“奶子坏得太厉害了,让他找主任去吧!”“小眼睛”刹时间热笑变冷了,不再多说,开车走了。
“他真走了?不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