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审计师的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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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浮生六记(5)

当我拿到offer的时候,特意看了看我的直接领导是谁。那个名字着实让我激动了一会儿。为什么激动我稍后再解释,先说此人的名字。我的这个直接领导的名字,按照中国人的说文解字就是“高兴”的意思。我当时看了的确很高兴,但是如我上节所说,这份高兴实际与我无关。按照后来我对此人的感受,她的这个名字在我的字典里就是邪恶的意思。

现在说说我看了此人的名字为何如此激动。在加入D记之前,按照学校的安排,我在一家Local事务所实习。在我实习的三个多月中,我也交到了很多很好的朋友。当时一直带着我做项目的一位大姐很喜欢我,整天都要把我带在身边,可以说笔记本电脑和小马是该大姐出项目必带的两项“资源”,而且很多时候小马还要比她的那台破电脑好用一些。在她给我讲过的有关该所的典故之中,就有我这位现任leader的光辉事迹。此女原来也在这家local所(即地方所)工作,业余时间除了刻苦钻研业务,还努力学习英语——如此积极准备的人,一般都会被命运眷顾——所以后来抓住了一个机会进了普华。呆了半年以后,想必也觉得无法平衡家庭生活和事业,所以辞职,来到了“火车驴拉”。

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我那个时候还小,把缘分这个东西理解得浅了。觉得这样渊源深厚的相遇和这样吉祥的名字,应该预示着我们的合作会比较愉快。但是后来的事实教育我,缘分这种东西,必须当事的两方都这样认为才算,单方面如此认为恐怕会失望。

我入职之后的第一天就遭遇了不快。先是我的leader带给我的直接冲击,她简直像是吉祥女的干妹子,说话做事刻薄猥琐,十分不大气(后来我才发现,该公司很多这样的leader,都像是吉祥女的干妹子或干弟弟,这样的情景让我很敬佩,觉得她能从社会上招募到这样一批和她志同道合的同志,实属不易,也算是慧眼如炬),其次是点别的事情。我当时进来的时候被印度人告知这个职位相当重要(当然从offer上不太看得出来这一点,上面列示的薪水没比别人高多少,此外,offer上也没注明“该职位极为重要”),但后来从同事们的态度上看,这个职位不但不重要,简直是相当讨人厌,因为我们简直就像是公司专门派来给大家捣乱的。

后来我反省自己,庆幸自己当时学了一点“韬光养晦、厚德载物”,所以人缘还不错,自己本身不太招人讨厌,不然也许会被无数同事诅咒;如果该同事是来自川滇的苗裔,自己还可能会被下蛊什么的。

公司给我配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原因有两点,第一点是这台电脑简直太老了。对于它的年龄,我绝对充满敬意,简直可以用德高望重来形容,我甚至怀疑此台电脑是用一台486改装的。后来和美国来的审计师一起做项目,简直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人家一张working paper都快做完了,我才刚刚开机。我心里不平衡却只能自己调节,只好心中暗自安慰自己这台电脑可以当在座所有同事的电脑的祖宗。但当人家的祖宗也没什么好处,这样的电脑应该陈列在博物馆里,我却要靠它来冲锋陷阵,这电脑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却还要吱吱呀呀地工作,想必心里也很悲愤,所以常常用停机来表示抗议,也不管我当时正在干什么,有没有保存。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习惯,平均每敲5个字就要点一下保存。

第二点是它连个电池都没有。这其实也不要紧,可是它连电源也没有,这就产生了一点技术问题。如果没有电源,这台电脑和一块板砖也没什么区别,要是赶上打架,可能还没有板砖好用。所以刚开始的一周我不得不和另外一位同事合用一个电源,我工作的时候她可以继续工作,但是如果她的电池没了电,那我只好休息。那位同事的好心肠,我至今心存感激,但是对这个破公司则有一肚子的愤懑。他们指望我冲锋陷阵,却只给我配了一把木枪,而且连枪栓都没有。

开始的两周我过得非常狼狈。我们team所有的人,全都在这个公司任职经年,对流程熟悉的程度,自然跟我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我的领导在指导我工作的时候,充分彰显了审计师的独立性,只是让我独立地去摸索,这样的指导方法让我很小人地怀疑她在耍我。我还记得第一阶段工作完成之后,她很轻松地向我解释说,当时给我那么多的工作是想考察一下我的工作能力,看看我承受压力的能力强不强,现在看来我的能力还不错。我对这一点深表怀疑。遥想我若生于两汉三国,身为一名小兵,却被派出去和关羽单挑,事后也可以解释为在考察我承受压力的能力,但是此时我很可能已经是一堆肉酱了,纵使这堆肉酱被冠以三国第一猛将,它也只是一堆肉酱。

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很多不愉快的细节我不想再去回忆。它们都是我记忆中一根根小小的毛刺,构成不了致命的伤害,却会不时地刺痛我,让我意识到它们曾经的存在。

对于工作上的严格要求,我从不反对,但却对没有人情味的、苛刻的挑剔,感到深深的厌倦。我们领导在工作中常常专程致电我,对我的质疑却是:为什么那么爱用定冠词“the”之类的问题。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常常无言以对,但沉默往往却被理解为无声的反抗,于是她的语气更加严厉:“说话,为什么?”这个时候我常常心中热情地问候她的直系亲属,可是现实中我不得不谦卑地说:“对不起,我下次改正。”眼前这幅景象还可以幻化成一幅漫画,委屈的小马化身成为两个人,其中一人谦卑地低头认错,另一人却一记劈空掌打过去。我从来没觉得爱用定冠词也能成为我道歉的理由,但是面对严酷的生活,我还是选择了屈服。

这是我毕业以后人生于我的第二个教训:那就是选择工作的时候,你要跟随的领导,其实是你需要考虑的第一要素。公司多么声名赫赫,除了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其实和自己的前途关系不大——就算你供职于天下第一的公司。你每天如沐春风还是战战兢兢,才是决定你去留的关键因素。

这个理论对于婚姻也是如此。记得有一次看《中国式离婚》的作者王海鸰的访谈节目,她谈到婚姻的时候也是这个观点,那就是你配偶给你带来的虚荣心上的满足,不能成为你维系婚姻的关键要素,她/他是否在个性上适合你才是最须考虑的一点。

近一年的“火车驴拉”时光,是我在专业上的成熟期。谈到这点我要客观地感谢一下我的领导,如果不是她不近人情地予我以重压,可能我的潜能也无从激发。在这里我还要抒发一点自己的人生感悟——这是自己的亲身体会——那就是量变确实可以引起质变。

我在大学时期苦练英语口语,每天坚持收听敌台——大家可能都听说过,就是很有名的VOA(美国之音)。开始的时候一听就困,简直百试不爽,后来我还推荐家祖听这个治疗老年性失眠。还好我做事比较有韧性,坚持了下来。积极的结果就是,在某一天,我忽然开了窍,觉得忽然之间,七七八八地能听懂了,这是我第一次体会顿悟的喜悦。

第二次就是在这里,Jason兄在的一段时间里还能罩着我,他走了之后我简直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儿。我不属于任何一个业务部门,领导有等于无,不要说无微不至的关心,她对我连基本的业务指导都没有,工作本身繁重枯燥,自己看不到任何未来。幸好当时还有很多朋友在我身边听我发牢骚。但是我后来发觉自己在这重重重压之下,居然没有崩溃,而且自己还能体会到专业上的长进。这是我第二次体会量变引起质变的喜悦,也是支持我没有半途而废、落荒而逃的直接原因。

(四)战略性撤退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在公司里看到K记的兄弟们——“火车驴拉”是K记的大客户,因此K记派来了一个很大的team。为首的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长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读音和中国四大美女里出塞的那位一模一样。说句实话,看到他们我心里有点艳羡,因为他们呈现给我的形象和我心里专业人士的形象十分相符——每一位都衣着光鲜,态度专注,笑容谦和,不时还低声交换一下意见。我当时想,这才是我一直以来所向往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我可以体会到满满而溢的自尊。等他们结束审计要撤回北京的时候,我竟然真切地体会到了一阵悲凉,好像一个小孩子看着一盒装满好吃糖果的漂亮盒子被人抱走了。

当然他们呈现出来的整体形象和firm的风格有关。D记在这方面要求宽松很多,当时审计部的同事下客户都穿得很休闲。很多姐妹平时连续熬夜,顾不上理云鬓、贴花黄,形象本来已经打了折扣,再穿一件脏兮兮的外套,看上去实在很难令人敬佩。当时我有个朋友在一家日资企业工作,某次和我聊天,公然诋毁D记的审计师,说那天公司进来一帮蓬头垢面、目光呆滞的男女青年,一位女青年的毛衣上竟然都是线头(我的这个朋友天生有点色弱,但是这样的细节都看得如此清楚,也真是难为他),如若不是该批男女青年纷纷从包里掏出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会认定这帮人是装修公司的。

说到这里,要追忆两位“天财”的师姐。有一位当年曾是很多兄弟的偶像(至少是我们宿舍的偶像)。该师姐步履轻盈、长发飘飘地走过操场时,很容易让人想到“美好”两个字。可是在D记被折磨经年,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得惊人地瘦,眼睛就显得格外地大,很有点《指环王》里那个小精灵的风采。她每天都脸色苍白,眼睛却通红,我每次和她擦肩而过,都要屏住呼吸,生怕她一下子飘走。每当我看到她飘飘荡荡地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独立寒秋”这个词,觉得她其时的身形与这个词象征的意境相仿佛。后来该师姐跳了槽,和先生比翼双飞去了上海。衷心祝愿她能找回昔日的美好,继续在街上风姿绰约地行走。

另一位和我相熟,我俩交情一直不错。该师姐五官精致,娇小得像个洋娃娃。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两腿往往够不着地,只好在空中荡来荡去。我一想起她,总能回忆起这样一幅画面:微风的午后,我们坐在学生会里闲扯,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报以狂笑,两条腿不停地荡来荡去。那个时候周围很安静,校园里的花开了,太阳暖得醉人,清爽的笑声可以飘得很远。后来我们在D记重逢,她却行色匆匆,满面倦色。脸上只有痘痘,没有了笑容。回忆到这里,悲愤地声讨一下“四大”对大好青年的摧残,简直是“铁剑无情催人老,辣手摧花任飘零”(歪诗歪诗)。

当然,K记的审计师也有一点点缺憾,那就是当时他们携带的笔记本五花八门,显得不太专业。还记得来“火车驴拉”的team里有个清华毕业的小妹子,长得小巧玲珑的,简直可以捧在手里,但是却举着一台硕大无比的康柏,这样鲜明的对比真是令人目瞪口呆。据我观察,他们的装备长枪短炮,各不相同,分别有汉阳造、老炮筒、快慢机、三八大盖和AK47。这是他们带给我美好印象里唯一的一点瑕疵。后来K记知耻后勇,在我进去的时候笔记本已经换成了清一色的富士通。

在这段时间里,我和K记的兄弟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还记得有一位长兄特别喜欢吃我们楼下餐厅的牛肉饭,我吓唬他:据说“火车驴拉”的食堂里都下了激素,你看我这体重一日千里的,就是在这里吃饭的下场。那位兄长倒是满不在乎,照吃不误。直到我进了K记,他见了我还是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我交朋友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过是按照我以前交朋友的心得去交往,也算是自然坦荡。后来通过其中一位兄长的引见,进了K记,回过头来再想,才觉得这也是一种命运的机缘。

过春节的时候我有点扛不住了,我的那个领导有点变本加厉地变态。虽然后来项目结束的时候我得了个公司的表彰,但还是无法动摇我离开的决心。大年三十的晚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给那位K记的长兄打电话拜年,嗫嚅着说出了我的想法,希望能到北京去试试。我会永远记得当时那位长兄给我的鼓励和肯定,这些都是我当时十分需要的。

年后我赢得了K记的笔试和面试机会。我谎称自己生病,独自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参加面试。干净的车厢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我托着下巴,无聊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那时候空气还有些清冽的寒意,我坐在暖和的车厢里,也能感觉到窗外的清冷。外面阳光很好,掠过婆娑的树影,照在车窗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好像一个个跳跃的精灵。这个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坐上了开往春天的专列。

(五)劫后余生的感想

面试很顺利。诚如公论,K记的HR算是比较有人情味的(当然这也和我未来的领导比较有人情味有关)。考虑到我来京不便,他们直接免去了我笔试过后需要等待的程序,准许我直接参加面试。我不知道这样的殊荣在K记的面试历史上曾有过几次,单是这个小小的破例,就让我感受到了温暖。我现在还记得,当时HR负责笔试监考的那位姐姐,站在我旁边歪着头看我答题。看着我做了选择之后轻轻地说了句不对,我改了一个选择,征询地抬头看看她,这次她没说话,含着淡淡的微笑走开了。当时我想,人和人之间的温情,真的可以美好如斯。

面试我的领导快人快语,为人直爽。她谈了谈本部门的发展。话锋一转,又谈及部门尚小,业务有待拓宽,若我加入之初,不免踌躇之志,空以对月。问我对此有何感想。我当时正谈得兴起,觉得这是百年不遇的一位好领导,加之性情相投,心理上就放松很多。记得当时我很牛地回答:“我相信开疆拓土是每个男孩子的梦想。”这样豪气干云的回答,让我们领导很高兴,满意的笑十分灿烂。当时我就知道,我历经魔障,遭遇坎坷,终于得以重获新生。

回到天津之后,我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辞了职——当时大好的心情,也如灿烂的春阳。我的变态领导当时表情很尴尬——这使我心情更好,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她从前的种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