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众生为棋
长安,春水茶楼。
唐太宗初登位之时,便听从了大将军穆鼎云的建议(其实是姜震建议的),将长安划出二块区域,作为集市。当初考虑众人买卖方便,便将这两座集市建在长安的东西二侧,命长安令管辖。
长安居民来往买卖频繁,久而久之,便称二市为东市、西市。其中,东市主要经营于四方杂货,多为走卒贩夫交集之所,士人甚少来往。而西市主要经营书画、茶楼之类,深得士人欢喜,常常聚集于此高谈阔论。
每次科举之时,士人们往往会聚集于茶楼之中,饮茶等候,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长安独特的风俗。
春水茶楼,是当初天机堂在西市建立用来收集情报之用。
春水茶楼,二楼,风雪间。
房间内光线略显昏暗,一尊青铜香炉放在桌上,缕缕青烟悠悠飘起,如鹤舞、如蛇腾、如烟雨,清香之间,忽地一声轻响,却是一枚黑色棋子被人置入棋盘。
一声轻响未绝,那缕缕清烟瞬间飘荡开来,慢慢浮现出两道身影。
左侧,那人一身青色长衫,剑眉入鬓三分,长发未加束缚,直垂至腰,他双瞳精亮有神,炯炯注视着那棋盘之上。
右侧,一名黑袍男子盘膝而坐,长发折起,束成长冠,丹凤眼,长眉如电,此刻双手捧着一只白玉瓷杯,默默饮茶。
约过了片刻,那青衫男子取出一枚白色棋子,微一迟疑,放入棋盘左上角之中。那黑袍客瞳孔微微一缩,轻声笑道:“好一招‘围魏救赵’,多年不见,你棋艺见长啊!”谈笑之间,取过一枚黑色棋子放入左上角。
那青衣男子的白子原本被黑袍客的黑子逼在左下、右下、下方、右方、右上方五块地方,连为一线,中间则是呈胶着之势,而方才青衫男子轻轻一子,将左上角的黑子瞬间逼入死局,然而黑袍客神色如常,随手一子,便悄然化解了危势。
青衫男子闻他言语,面色如常,目光在棋盘上掠走了半晌,取过一枚白子,淡然道:“沉寂多年,若不找点事情,岂非对不起自己这大好年华?”言罢,长袖微拂,将白子掷出。
黑袍客闻他言语一语双关,淡淡一笑,随手拈起一枚黑子,微笑道:“好一个‘大好年华’!不错,若不好好利用,岂非浪费了到人世间走一趟的机会?”微笑话语间,将那黑子放入棋盘,又拈起青衫男子三枚棋子,敢情方才一子,将青衫男子正要化形的一条白龙硬生生吃去三子。
青衫男子听他谈笑自若,眉宇微微一皱,信手取过一子,扔入棋盘,冷冷道:“你发信叫我前来,不会只为与我谈这大好人生吧?”黑袍客知他性情,对他冰冷言语并不生气,淡然一笑,将一黑子放入棋盘,幽幽笑道:“天下大势,便如这棋盘一般,一子失则失天下。”
青衫男子任他言语张狂,面色一沉如水,将一棋子放入,淡淡道:“你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黑袍客眉宇陡然一扬,一丝杀意瞬间掠过,他笑了笑,说道:“既是我的,也是天下人的!”“哼!”青衫男子冷笑一声,伸手捧过身侧的瓷杯,轻轻饮了一口,冷然道:“这,就是你的天下!”
黑袍客哈哈一声大笑,将一黑子掷入棋盘,傲然道:“这就是天下!”青衫男子凝视那棋盘,目光瞬间一变。
这黑袍客方才随手一子,将黑棋在左右二边的优势瞬间化去,整块棋盘局势瞬间化为两块,黑袍客默默看着那棋盘,淡然道:“这一边,便如唐朝一般,占据中原大好山河,其中虽然屡有精兵突起,但终究难成大事。”
青衫男子沉默良久,这棋盘方才被黑袍客轻轻一黑子,将黑子自杀了一大片,白棋猛然占据了大好局势,但只要略一细瞧,便可发现其中黑子势力仍未消灭,依旧分布在白子四周。
他沉吟了一会儿,将一枚白子自棋盒中拿出,放入上方,淡然道:“那么上面,便是西域了?”黑袍客点了点头,笑道:“上面便如同西域一般,突厥、吐谷浑、高昌、焉耆、龟兹分别盘踞其中,唐朝银羽铁骑顺流而上,已然打到白道之处。”
青衫男子冷笑了一声,将那白子放入,沉声道:“顺流而上?不知顺何流而上?”黑袍客悠悠一笑,伸手取过一枚黑子,轻轻笑道:“当然是天下之流,黄河之流,刚猛有余而不知收敛,长江之流,细缓分明却未有冲劲,惟独这天下之流,能引天地变化,九州聚合。”
青衫男子眉宇陡然一挑,一抹讥讽之色一掠而过,淡淡道:“那么……天下之势,将会如何变化?”黑袍客微微一笑,将那枚棋子放入棋盘,笑道:“唐朝江山已稳,然诸豪林立,只需寥寥一子,可破之千秋大业。”
“啪!”青衫男子脸色瞬间转沉,右手捏着那枚白子也被其瞬间捏碎,他正要开口,忽然门外传来“嘟嘟”两声,一人在外笑道:“两位客官,茶水来了。”青衫男子自觉失态,长长吸了口气,闭目不语。
黑袍客微微一笑,转头道:“进来吧。”话音才落,门外那人已推门进来,那人一衫蓝衫,显然是名小二,他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帮二人沏好,随后冲二人一揖首,转身出门。
青衫男子沉默良久,方才睁眼,默默凝视着黑袍客的面容,黑袍客微笑对视,二人目光一凌厉如电,一缥缈似雾。约过片刻,青衫男子悠悠叹了口气,低头将一枚棋子放入棋盘,喃喃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黑袍客面容间闪过一丝笑意,看了看棋盘,伸手将那仍存暖意的茶杯捧了起来,轻轻饮了口,微笑道:“有何不可?”
雾气缭绕,渐渐他面容遮掩住,迷茫雾气中,只有那一对明亮如星、充满霸气的双目,依旧绽放出慑人的光芒。
青衫男子略一沉默,缓缓呼出一口气,淡淡道:“该你了。”黑袍客微微一笑,伸手正要捻起那枚棋子,眉宇陡然一沉,一股杀意自他身上猛然爆发而出,一枚棋子瞬间被他吸入指间,就要向后弹射而去。那青衫男子陡觉他散发杀意,还道要对自己出手,正要凝神抵御,忽见他向后出手,剑眉一扬,飞快抓起一枚白子掷出。
这白子虽后发而先至,瞬间赶上那枚黑子,两子相触,只听一声脆响,两枚棋子均化为粉尘。黑袍客眉宇陡沉,双手一拂,又是向后甩出六枚棋子,目光看向青衫男子,略带挑衅讥讽之色。青衫男子微一迟疑,终究叹了口气,右手二指一并,向那六枚棋子微微一挥。
无声无息间,那数枚棋子尽皆破碎落地。
“合人剑道……”黑袍客瞳孔瞬间收缩,低声讶然道。青衫男子面容间闪过一分疲倦之色,似乎那一指已经耗费了他所有功力一般,慢慢点了点头,伸手撑住头,闭目不言。
黑袍客略一沉默,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青衫男子霍然张眼,两道精光一闪而出,冷冷道:“当年杀戮之神降临凡尘,血流成河,但最终他还是长叹一声,天下人何其多,杀至何日,便返回神界!”
黑袍客冷冷一笑,漠然道:“杀戮之神不过表杀戮之名,真正的杀戮,乃是那自名光明的神帝,他当年一招,将天地化为灰烬,又杀了多少人?”
青衫男子眉宇一皱,看向那人,冷声道:“难道,你要行此事不成?”黑袍客微微一笑,轻轻道:“破其千秋大业,不正是行此事么?”青衫男子剑眉一扬,哼声道:“你……”他双目瞪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全身锐气尽消,叹道:“难道……他你也要害么?”
黑袍客搓了搓手指,微笑道:“他和我的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青衫男子身躯微微一震,涩声道:“不能放过他么?”黑袍客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陡然掠过一分冷漠和讥讽,口中却淡淡道:“凭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未尝不能放过他。”
青衫男子沉吟片刻,忽地抬起头来,沉声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黑袍客哈哈一声长笑,全身霸气陡涨,颔首道:“我只要你不要阻拦他行事便可。”青衫男子眉宇一皱,疑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起点在他身上?”
黑袍男子微微一笑,忽然将身向前一倾,悠悠笑道:“你不相信?也罢,只要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便可以知道了!”青衫男子一愣,正要开口,忽见那黑袍客口唇蠕动,显然在密音传语。
青衫男子初时见他靠身过来,面容间闪过一丝厌恶,不料过了片刻,脸色陡变,双目射出惊骇之色,身躯颤抖许久,一丝杀意瞬间掠起,慢慢涩声道:“他为何如此?”黑袍客忽然一笑,说道:“我也不知道。”
青衫男子沉吟良久,又闭上双眼,淡淡道:“我知道了……”黑袍客微微笑了笑,说道:“得君一言,已知此局胜负。”青衫男子闻言睁开双眼,向棋盘看去,呆了呆,瞬间回过神来,忍不住哈哈长笑起来,笑声间充满苦涩与无奈,黑袍客默默看来,并不说话。
青衫男子狂笑数声,蓦地站起身来,冷冷道:“一切事务,我自有决断,告辞了。”黑袍客含笑看去,颔首道:“不送。”青衫男子看了他一眼,掉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才到门口,向左侧偏了偏头,眉宇间闪过一丝迟疑,随即化去,伸手拿起房门侧的一把雨伞,飘然而去。
房门左侧,一名蓝衫少年站在地上,目光呆滞,一枚黑子棋子,默默贴在他太阳穴之上。
黑袍客目送那青衫男子远去,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准备的如何了?”话音才出,一道淡红身影缓缓步出,拱手道:“一切事务皆已准备好,那人已到落冢山附近。”黑袍客点了点头,伸手在桌上敲了三下,又问道:“那些东西准备的如何?”
话音才落,一名白袍老者自一暗室中走出,揖首道:“均已准备好了。”黑袍客长长呼出一口气,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那二人对之一拱手,纷纷退去。
黑袍客沉默良久,看向那棋盘,只见棋盘之上,黑子盘踞成一“天”字,白子则散乱全局,他默默凝望着这棋局,忽然笑了起来。
缕缕清烟,又渐渐飘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