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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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珍贵岁月:手上青春还剩多少(2)

有了船票,归家不再遥遥无期。九月间,钱钟书夫妇抱着刚刚断奶两个月的女儿,拖着沉重的书籍行李,登上了法国阿朵士2号邮轮。再见,巴黎;再见,法国!船慢慢驶出港口,向着那片熟知的领地开去,他们多想大喊一声:"祖国,我们回来了!"

出国时,他们乘坐的是英国邮轮的二等舱,伙食很好,谁知回国的三等舱,伙食差了很多。而归国心切的他们,竟然忘了帮已经断奶的女儿准备些营养品,可怜的阿圆不得已吃了二十几天的土豆泥。

看着迅速瘦下来的女儿,杨绛很是心疼,她惭愧地说:"上船时圆圆算得一个肥硕的娃娃,下船时却成了个瘦弱的孩子。我深恨自己当时疏忽,没为她置备些奶制品,辅佐营养。我好不容易喂得她胖胖壮壮,到上海她不胖不壮了。"

站在阿朵士2号邮轮的甲板上,极目远眺,钟书只觉思绪万千。天是蓝的,海是咸的,风是缠绵的,他要归国了,开始全新一轮的人生,只是不知,祖国的这片天空是否依然辽阔,自己又能否随心所欲地做喜欢的学问?

岸近了,他嗅到了久违的气息,独属于祖国的味道。又见炊烟,只奈何近乡情怯,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提着行李上了岸。

事实上,钱钟书与杨绛的提前归国是相当明智的。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整个欧洲陷入混乱。一九四〇年,德国更是大举进攻法国,后来钱钟书很是庆幸地说:"幸亏那个时候早一点归国,如果再延迟一年,遇到了战争,恐怕就回不来了。"

才子轻狂

号外!号外!阿朵士2号带着一对文坛伉俪圆满回归!

当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文化圈时,杨绛已经到了上海租界的家中,而钱钟书则成了清华大学外文系的教授。

归国前夕,他便收到了母校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来信,诚挚地邀请他来清华大学任外文系教授。本来,刚刚学成归国的学生,只能做讲师,并没有资格担任教授,但他这曾经名赫一时的清华大学才子,自然是个例外。他的例外太多,已经不足为奇。

这一次,他答应了,只因念着一份母校情。

当阿朵士2号在香港靠岸时,他便告别妻子女儿,先行下船奔赴云南昆明,到迁居此处的清华大学任教。那时,华北已经沦陷,那里的三所名校──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都迁到了昆明,合并成立了一个新的学府──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这一年,钱钟书二十八岁,成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的教授。说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其实外文系的教师们基本上都是他在清华大学时的老师,就这样,他成了清华大学最年轻的教授之一,而且是很受欢迎的年轻教授。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中,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这个从不听课却总考第一的"清华才子",来一睹他风采的学生更是不在少数。课堂上,他是如此年轻,还带着几分学生模样,但却总能将平淡无奇的课文讲活,那谈笑风生、魅力四射的模样,轻易俘虏了学生的心。

大概想要显得老成些,他身穿藏青色西服,脚蹬黑色皮鞋,脸上还挂着一副黑框大眼镜。只是他毕竟年轻,藏在镜片后面深邃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带出一丝神秘感。

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他开了"欧洲文艺复兴"、"当代西方文学"和"大一英文"三门课。其中,"大一英文"是不分院系的必修课,慕名而来的学生很多。

他不像叶公超先生那样说很多中文、很少英文,也不像吴宓先生那样缺乏感染力。他只说英文,不讲中文,只讲课,不提问,偶尔还冒出些幽默十足的经典语句。

当学校放《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电影时,他便微笑着对同学们说:"有些人看了电影,男的想做罗密欧,女的想做朱丽叶。"当解释"怀疑主义"的意思时,他又言简意赅地说:"一切都是问号,没有句号。"这便是他的魅力,妙语连珠,却又恰到好处地为同学们拨开迷雾。一位叫作许渊冲的学生,直说他"语不惊人死不休"。

"欧洲文艺复兴"和"当代西方文学"是高年级的选修课,修过他课的学生有许渊冲、许国璋、杨周翰、周珏良等,后来皆成为了国内颇具造诣的学者和翻译家。其中,只比他小五岁的许国璋如是评价他:"钱师,中国之大儒,近世之通人也。"

许国璋还说:"钱师讲课,从不满足于讲史实、析名作。凡具体之事,概括带过,而致力于理出思想脉络,所讲文学史,实是思想史。师讲课,必写出讲稿,但堂上绝不翻阅,既词句洒脱,敷陈自如,又禁邪制放,无取冗长。学生听到会神处,往往停笔默记,盖一次讲课,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感受。"

远赴欧洲留学的三年,他心无旁骛,充盈自己的学识和人格魅力。时过经年,他成了教授,更具才子的耀眼光环。

除了教书,他还是《牛津大学东方哲学、宗教、艺术丛书》的特约编辑,也在学校的刊物《今日评论》上发表了不少"冷屋随笔"。只是他轻狂依旧,言谈并不顾忌世故人情,文章包含着许多对可憎社会现象的批评,对文坛那些庸俗丑恶的现象,更是毫不留情地大加讽刺,看得大学生们无不拍手叫好。

年少轻狂,他的口无遮拦不经意间便得罪了许多喜欢"对号入座"的人。而他的学问渊博,上课不错,乃至受学生欢迎,也遭到了有心人士的嫉妒,他成了众矢之的,大受排挤。

在他心里,文学应该是纯粹的,他不愿将文学的研究变得钩心斗角、小心翼翼。大抵天妒英才,所以在给他才气的同时,还给了他轻狂,给了他固执的脾性。

他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只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并不打算在下个学年聘请他,他或许听到了风声,也或许忍受不了别人处处的针对,便在一九三九年夏辞了教职,乐得一身清闲。更何况,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父亲任职的湖南蓝田镇的国立师范大学正邀他前去筹建外文系。

相传他离开学校时,曾公开说:"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这能是真的吗?他虽然轻狂,但人身攻击自是不屑做的,就算他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也只是玩笑之言,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幽默劲还有人不知道吗?

他和叶公超先生的梁子便在这时候结下了,不知是因他风头太劲,还是叶公超怕他威胁到自己,不打算继续聘任钱钟书的意见便是他和陈福田一同发给校长的。后来,叶公超接受采访时,还说过不记得钱钟书曾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教过书一类的言语。

清华大学的教授,真心爱惜他的人大抵也就吴宓一个了吧。当这位宽厚仁慈的长者知道钱钟书因为排挤而辞职,很是惋惜,并亲自向外文系主任陈福田提议重新聘请他,陈福田当然没有同意,连校长梅贻琦聘请钱钟书来清华大学的电报也被有心人藏了起来。

吴宓对此很是气愤,大声斥责"皆妇妾之道也"。他和陈寅恪一同为此事呼吁奔走,但都无果,他痛心疾首地叹曰:"终憾人之度量不广,各存学校之町畦,不重人才。"

只是他没有放弃。一九四一年年底,当陈福田请教授商议系里事物,吴宓再次提出请钱钟书回校任教,虽然有些妒才之人依旧反对,但这次通过了,吴宓的奔走终于换来了一个说法。

不久,陈福田便亲自去上海聘请钱钟书。钱钟书拒绝了,他虽然感念吴宓先生对自己的厚爱,但终究不想在这样复杂的人事间浮沉。对此,杨绛曾如是写道:"既然不受欢迎,何苦挨上去自讨没趣呢?钟书这一辈子受到的排挤不算少,他从不和对方争执,总乖乖地退让。他客客气气地辞谢了聘请,陈福田完成任务就走了,他们没谈几句话。"

辞职后,钱钟书只觉一身轻松,他回到妻子女儿身边,度过了一段惬意无比的休假。

在上海,钱家住辣斐德路,杨家居霞飞路来德坊,两家离得很近。钱钟书没回来前,由于钱家已经住满,杨绛便与父亲同住,但常常带着阿圆去钱家"做媳妇"。钟书回来后,便同妻子女儿一起住在岳父家,早晨起来再回钱家。

苏州沦陷后,杨绛的母校振华女中也散了,许多学生都避难到了上海,于是校长便想要在这里筹建分校。当她听说杨绛归国了,便拉她帮忙,还硬派她当分校校长,大抵怕她不肯,还请一位叫作孟宪承的先生到教育局立了案。

当时,杨绛还在广东的一名富商家做家庭教师,所以颇为忙碌。

虽然劳累些,但杨绛心里颇为满足。母亲是她终生的遗憾,可如今她回来了,伴在父亲身边,也不失为一种安慰。父亲已慢慢走出阴霾,剃了长须,戒了安眠药,神色也渐渐清朗起来,只是他依然放不下,那还未妥当安葬的亡妻。

他为妻子买下了灵岩山的一块墓地,并乔装打扮成乡下人的模样去香山寻回了妻子的棺木。转眼时间已到了一九三九年秋,杨家的小儿子也自国外归来,于是他便带着自家的一干儿女回了苏州,他要在一家团圆时,重新安葬自己的亡妻。

阔别多年,她总算又回到了苏州老家。只是这里早就不复旧时模样,她记忆中花木掩映的优美庭院,早就荒废在丛生的枯枝藤蔓间,她梦里的长廊朱栏,也早就褪了色彩惹了斑驳,而那些古玩玉器、珍贵书画,更是被洗劫一空。

她不敢相信,这荒草丛生、一片狼藉的庭院,便是自己在百转千回时想要归去的地方。嗬!时间是无情的杀猪刀,战争是残忍的刽子手。她突然想起钟书在昆明时寄给她的那首诗:"苦爱君家好巷坊,无多岁月已沧桑。绿槐恰在朱栏外,想发浓荫覆旧房。"

他们去了公墓的礼堂,为母亲送去一份迟到的道别。走进礼堂,看着那摆放着的黑漆漆的棺木,杨绛的心止不住地抽搐。记忆中母亲的一颦一笑还在脑海不断盘旋,那么真实,只是再也无法触摸,她用手绢擦拭着棺木上的灰尘,终于泣不成声。

她们姐妹跪在坟前,看一筐筐石灰掩住棺木,尘封过往。逝者已逝,这是最后的告别,活着的人们还有很漫长的人生路,需要用爱支撑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