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
7870800000011

第11章 珍贵岁月:手上青春还剩多少(1)

你好,巴黎

在遥远的塞纳河畔,有一个艺术之都、浪漫之城,它的名字叫巴黎。那里有典雅的卢浮宫,庄重的凯旋门,还有迷人的埃菲尔铁塔和香榭丽舍大街。那里有随处飘落的金黄叶片,微凉的清风,还有浓郁的咖啡香。

那是座有魔力的城市,精致优雅,连梵·高也迷失在这文雅的艺术气息里,徐志摩也如是说:"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

巴黎,你好。有人说,你的每一个场景都和爱情有关,那么,当中国文坛这对让人钦羡的伉俪来到你的怀抱,你应该会很热情地给他们一个吻吧。

钱钟书和杨绛曾在暑假时来过这里,虽然只是短暂停留,却在浪漫巴黎风情里动了情。在回牛津前,他们便请老朋友帮忙代办了巴黎大学的注册入学手续。一九三六年秋,当他们身在牛津,沉浸于即将成为人父人母的喜悦时,他们已经算是巴黎大学的学生了。

钱钟书本是要在牛津大学待四年的,但为了妻子能在法国更好地学习拉丁语言文学,他选择提前两年毕业,并谢绝了牛津大学聘他做中国讲师的邀请。

一九三七年,他完成了学位论文《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并顺利通过了论文口试,领到了牛津大学文学学士学位的一纸证书。

牛津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在他们的宝贝女儿阿圆出生后的第一百天,一家三口踏上了前往巴黎的旅程。他们先坐火车去了伦敦,转车到多佛港口,然后上渡船过海,入法国加来港,最后又乘火车才算来到了巴黎。

一路上,他们跋山涉水,风尘仆仆,不过看着可爱的阿圆熟睡的容颜,他们的心情便没有阴霾。阿圆是个漂亮的娃娃,穿着过半身的婴儿服,在旅途中,曾经有个中年乘客看着她一语双关地恭维说:"aChinababy。"

听到这样的夸赞,杨绛和钱钟书都很是骄傲。这是他们的女儿,肌理红嫩,是个中国娃娃,也像个瓷娃娃。

在法国加来港口,当港口管理人员看到抱着可爱婴儿排队等候的杨绛,便立即请她优先下了船。她第一个到了海关,便悠闲地辨认自己托运的行李,一会儿提两个小提箱的钱钟书也到了。

他们细细整理行李,等待海关人员的入境审查。海关人员很是喜欢白瓷般素净的中国娃娃,一件行李都没有查,连箱子都没有打开,便微笑着画上"通过"的记号。杨绛说:"我觉得法国人比英国人更关心并爱护婴儿和母亲。"

到了巴黎火车站,他们的朋友盛澄华已在等候。盛澄华帮他们在巴黎近郊租了公寓。那里风景优美,交通也颇为便利,坐车五分钟便可以到达巴黎市中心。

公寓的主人是一名退休的邮务员,叫作咖淑夫人。她用自己的退休金买下了这栋公寓出租,也为部分房客提供三餐。她是个好厨师,做菜相当不错,并且伙食既丰富又便宜,常常鸡鸭鱼肉摆满餐桌。

巴黎是自由的国度,带着烂漫的法式情调,并不像牛津那么死板。钱钟书曾为了牛津大学的学士学位,在不必要的功课上,白费了不少功夫,对此他很是介怀,常常引用一位取得牛津大学文学学士的英国学者的话:"文学学士,就是对文学无识无知。"

在巴黎大学,他不想再为了一纸文凭浪费自己的时间。好在巴黎大学的学风相当宽松自由,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自己想要读的课程学习。

巴黎,是春天,更是天堂。这里有着不少慕名前来的中国留学生,留学欧美来巴黎度假的也很多。留学生们散居在巴黎各区,在这里,他们几乎每次出门都能碰上熟悉的面孔,也结识了不少留学生朋友,偶尔还会相约咖啡馆聊聊天。

钱钟书与杨绛的公寓同盛澄华一样都在拉丁区,距离很近,便经常去盛家玩儿。他们一干留学生朋友聚在一处,很快便发现钱钟书对音乐、舞蹈、美术似乎兴趣不大,也不像其他进步青年那样天天马克思主义,但他博闻强识,随口便是大家之言,后来,盛澄华说:"钱钟书说的话好像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的。"

除了盛澄华,与他们来往比较多的便是林藜光、李伟夫妇。林藜光专攻梵文,是一个治学严谨的在读博士,李伟是来自清华大学中文系的才女,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填词作赋颇为精通。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一个与阿圆同年同月生的儿子,大大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两个女人凑到一起,不谈文学,不谈理想,只心心念叨"育儿经"。李伟告诉杨绛,有些同学将孩子送去了托儿所,自己得了片刻清闲,可孩子却遭罪了,连吃喝拉撒睡都要按规定的时间进行。杨绛听后,唏嘘不已,自然舍不得自己的阿圆受这样的洋罪。

那时,他们对门的邻居太太因着丈夫早出晚归,自己还没有孩子,便常常逗阿圆玩。她很是喜欢这个肥嘟嘟的小婴儿,便想要带去乡间抚养,并对杨绛他们说:"乡间空气好,牛奶好,菜蔬也好,你们去探望也很方便。"

只是杨绛如何舍得。她说:"如果这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我也许会答应。可是孩子怀在肚里,倒不挂心,孩子不在肚里了,反叫我牵心挂肠,不知怎样保护才妥当。"

对门邻居太太曾把阿圆的婴儿床挪到了她的卧房,看看孩子能否习惯。好在阿圆并不认生,没有哭过一声,只安稳睡着,很是香甜,在自己房间的钟书和杨绛倒是牵肠挂肚地一夜无眠。

后来,对门邻居太太没有去乡下,她还是会把阿圆抱到家里去玩,杨绛和钱钟书有事需要一同出门时,便会请她帮忙照看,并付给她一定的报酬。

这样,阿圆的问题便解决了,他们开始沉下心,扎扎实实地读书学习。为了淘些宝贝书看,他们常常去逛古旧书店,从一个个书筐中挑选自己中意的图书,带回家静静品读。

就这样,嗜书如命的钱钟书,自由恣意地读了一年书。书不管是中文、英文还是德文、法文,他从十五世纪出版的图书一直读到十八九世纪出版的图书,后来阅读的范围还加上了意大利写就的图书。当时,钱钟书还常把自己的诗歌、散文寄回国内,发表在《文学》杂志和《国风》半月刊两个颇具影响力的期刊之上。

据杨绛回忆,他们初到法国时,两人曾共读《包法利夫人》,当时钟书的生字比她要多,但一年以后,钟书的法文水平便远远超过了她。对于此事,杨绛不无调侃地说:"我恰如他《围城》里形容的某太太"生小孩儿都忘了"。"

他们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留给了书籍,连吃饭都觉得没有闲工夫。咖淑夫人家的伙食虽然丰富美味,但却是钱钟书吃不惯的洋味儿,并且咖淑夫人喜欢一道一道上菜,经常一顿午餐就要消磨掉两小时,这让爱惜时间的夫妻俩很是无奈。不久后,他们便自己开伙做饭了。

煮汤烧菜,也是平淡中的情趣。杨绛喜欢把鸡、咸肉、平菇、菜花等一股脑放在锅里同煮,然后钟书吃肉,她喝汤,而阿圆吃奶。后来,她从咖淑夫人那里学会做"出血牛肉",便把鲜红的血留给阿圆吃,有时,她还让阿圆吃些蘸着蛋黄的面包和空心面。

阿圆长得很快,也长得很结实。用杨绛的话说:"很快地从一个小动物长成一个小人儿。"

看着这样一点点成长着的女儿,夫妇二人很是开心。他们托着阿圆的肥嫩嫩的小手小脚细细端详,竟然神奇地发现骨骼造型与钟书的一模一样。

她已经开始淘气,淘气的功力丝毫不输给乃父。当看到镜中的小人儿,她便咯咯直乐,仿佛认出了自己;当钟书做着恶心的样子闻她的小脚丫,她便会笑出声来;当钟书和杨绛看书不理她,她又会不安分地过来抢他们的书……

于是,杨绛为阿圆买了一只高凳,外加一本大书。他们夫妻读书时,便让阿圆坐在高凳里,前面摊开那本大书,另外,他们还给了阿圆一支铅笔。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场景:两个大人看着书,人小鬼大的阿圆便拿着铅笔,学着大人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画书玩。

当钱钟书在给朋友的信上形容自家女儿如此顽劣时,杨绛还不服气地拿这件事辩白:"其实女儿很乖。我们看书,她安安静静自己一人画书玩。"

后来,他们买了推车,每天推着阿圆出去玩一圈。只是谁知道,这个贪玩的女儿,最早说的一句话,不是"爸爸",不是"妈妈",而是"外外",天知道她是多么想去外面玩儿!

这是他们的巴黎时光,带着法式情调的舒适安逸。幸福不过如此,在一座美丽的城,守着小小的三口之家,时光静好,细水流年……

阿朵士2号

爱在巴黎。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有着令人着迷的力量,那古朴的街道,塞纳河畔的日落,还有夕阳下缓缓走着的白发老妇人,都是独属巴黎的优雅冗长的电影慢镜头。

身处诗意的异国街头,他们沉浸在这无穷无尽的安宁中。世间纷繁,虽然这里也有阴冷灰暗的角落,但都与己无关。他们是观者,只要相依相靠,日子便简单纯粹,富有情调。

只是,终究还有牵绊,毕竟他们不是天涯无根的浮萍。一九三七年,他们是幸福的,但远在大陆另一端的父母之邦,却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们的心弦。

这一年,钱钟书最尊崇的隔代知音石遗老人逝世了,这让夫妻二人很是唏嘘难过。出国前夕,当他们专门去向老先生辞行时,他拉着钟书的手,伤感地说:"子将西渡,予欲南归,残年远道,恐此生无复见期。"唉,一语成谶。未及两年,石遗老人便遽归道山。

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己奢。

旁行书满腹,同梦笔生花。

对影前身月,双烟一气霞。

乘槎过万里,不是浪浮家。

犹记得尚在牛津时,先生还给他寄来这首《寄默存及伉俪》,夸赞他们夫妻的才华与恩爱,可如今,竟然是天人永隔,不复相见,而他们竟然连相送一程的机会都没有。钟书叹息一声,流下两行泪,作一首《石遗先生挽诗》,寄予哀思:

几副卿谋泪,悬河决溜时。

百身难命赎,一老不天遗。

竹垞弘通学,桐江瘦淡诗。

重因风雅惜,匪特痛吾私。

适量方寸玲珑地,饾饤悲欢贮几多?只是这只是个开始,一场场令人惊愕的变故,个人的,乃至祖国的,正在慢慢靠近……

一九三七年,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他们的铁蹄一步步向南方逼近,无锡、苏州都开始遭到侵略者无情的践踏。故乡的天空染上了厚重的阴霾。一时间,战机盘旋,流弹横飞,死在日本人枪下的百姓不计其数,疲于奔命的人们再顾不得家,纷纷四下逃亡。

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赶紧接无锡的一家老小到上海租界避难。但定居苏州的杨绛父母,却没有那么幸运,日军的飞机天天在他们家上空盘旋,但杨母却偏偏生了恶性疟疾,几乎奄奄一息,无力逃亡。

鹣鲽情深,杨荫杭舍不下妻子独自逃亡,便想让大女儿和小女儿阿必跟着姑姑们逃难,而自己便随着老伴儿暂避香山,只是两个女儿无论如何都不愿丢下父母独自离开。

只是杨母终究是顶不住了,于香山沦陷前夕去世。乱世夫妻生死情,杨父荫杭用几担米换得一副棺材,将妻子送到坟地。这个刚强的男人,带着两个女儿,跪在荒野里失声痛哭。

只是他还不能倒下,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他还要带两个女儿去安全地带。他擦干泪,在棺木、砖瓦、树木、石头等可以写字的地方写满自己的名字,带着女儿逃难去了。战火连天间,他要留下些线索,以后他一定要把老伴儿接回去。

只是当时整个苏南地区都已沦陷,他们寻不到安身之地,只得冒险回了苏州家中。苏州已是一座死城,四处都是寻找花姑娘的日本兵,两个女儿只得改了男装,剃了头发,日本兵一来搜查便躲进草堆。

当时,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住在苏州盘门。这个古怪的女子,依旧一身胆识正气,曾经留学日本的她不止一次去面见日军长官,用日语指责他们纵容部下烧杀抢掠,日军长官也因此勒令部下退还抢掠的财物。

因着这份胆识,她遭了日军的毒手。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两个日本兵把她骗到桥顶,一个开了枪,一个把她抛到河里。当两个刽子手发现她还活着,又连发几枪,直到鲜血把河水染得通红。只是这已属于后话了。

在巴黎的报纸上,他们看到了祖国山河破碎的幕幕场景,不禁悲愤激昂。这一刻,钱钟书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杜甫那般沉郁顿挫的忧世情怀,并作了《哀望》一诗:

白骨堆山满白城,败亡鬼哭亦吞声。

熟知重死胜轻死,纵卜他生惜此生。

身即化灰尚赍恨,天为积气本无情。

艾芝玉石归同尽,哀望江南赋不成。

白骨堆山,鬼哭吞声,亡国之民,命贱如蚁。爱国志士,身为国殇,本应保家卫国,挥洒一腔热血。但如今,他在遥不可及的巴黎,不能沙场点兵,也不能玉石共焚,空余一腔报国之情、亡国之恨!

他们并不知道杨母的去世,因为家里人一直有意瞒着杨绛。只是敏感细腻的她,怎会察觉不到些蛛丝马迹?迁居法国后,她总觉得家信里缺了母亲的声音,但却不愿往母亲去世的方面考虑。

一九三八年,刚过完春节,她才从大姐的信里得知母亲已于去年十一月去世了。杨绛回忆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悲苦得不知怎么好,只会恸哭,哭个没完。钟书百计劝慰,我就狠命忍住。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

当时,她尚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这失了母亲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刺痛了她的心。常言道,女儿为母亲,便知报娘恩。她已经尝到了做母亲的艰辛与喜悦,可是这没报的娘恩却成了她一辈子的亏欠。

还好有钟书在身边,还好她的痛有枕边人分担。后来,杨绛回忆时无限地感慨道:"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钟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远在巴黎留学的一九三八年,他们思念着祖国,也记挂着亲人,钱钟书更是常常吟唱柳永的这句诗词,来纾解自己的思归之情,更何况,巴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一场席卷全世界的浩劫,正在悄悄酝酿。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发生内战,随后德国、意大利对西班牙发动了攻势,继而入侵捷克、奥地利等国,欧洲开始动荡不安。当时法国虽然还未受到战事波及,但也因经济危机影响,造成了法郎贬值。

一九三八年八月,德国希特勒发动军事演习,实施全面征兵计划,为挑起更大的法西斯战争做着最后的准备。与德国比邻而居的法国自是危机四伏,法国人为此惶恐不安。

钱钟书和杨绛都不喜政治,但奈何形势逼人,他们不得不抉择一番。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夜,祖国的大半疆土已相继陷落,法国被德意志虎视眈眈,他们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在巴黎大学学习期间,他们原打算攻读学位,并已经开始准备博士论文。但如今,法国并非久留之地,他们已无心逗留,只想快点回到心心念念的祖国去。

将归远客已三年,难学王尼到处便。

染血真忧成赤县,返魂空与阙黄泉。

蜉蝣身世桑田变,蝼蚁朝廷槐国全。

闻道舆图新换稿,向人青只旧时天。

这是钱钟书在回国前所作的《将归》一诗。上次一别,已离家三年之久,多少个日日夜夜,家乡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不如归去,他沉思着、忧虑着,虽然奖学金还能延期一年,虽然还没有拿下博士学位,但还是早些回去吧。

事不宜迟,归国归家便提上了日程。只是受欧洲战事影响,留学法国的中国学生纷纷回国,归国的邮船可谓一票难求,他们辗转各处,最终还是通过里昂大学才买到了三等舱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