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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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直面人生:梦想与现实间拉扯(1)

最惆怅的雨季里

钱钟书回来了,杨绛带着女儿迫不及待地去码头相迎。时别两年,思念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心头横冲直撞,只是真的相见时,又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

杨绛回忆说:"钟书面目黧黑,头发也太长了,穿一件夏布长衫,式样很土,布也很粗。"在那个地处偏僻的蓝田小镇,他这个毛手毛脚的大男人,压根儿不会照顾自己,又黑又糙的模样,女儿阿圆狐疑着,只当他是陌生人。

钱钟书下船,递给阿圆一个外国橘子。这个站在母亲身边怯怯打量父亲的女儿,接过后便转交给了妈妈。两年不见,她已经忘了父亲的模样,当钟书把行李放在妻子床边,不放心的阿圆便在一旁猜疑地监视着……

晚饭后,忍耐不住的阿圆发话了,她要赶他出去:"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

钟书笑了,很"窝囊"地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是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阿圆理所当然地说。

真可谓童言无忌,杨绛听了后,只觉惊奇,便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地记住了。钱钟书也被逗乐了,他煞有介事地在女儿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一下子赢得了女儿的友谊,连杨绛也有些嫉妒,如是说:"圆圆始终和爸爸最"哥们"!"

只是没人知道钟书和女儿说了什么话,连杨绛也不知道。晚年时分,她不无伤感地说:"钟书说的什么话,我当时没问,以后也没想到问,现在已没人可问……我们三个人中间,我是最笨的一个……我猜不出来,只好存疑,只好永远是个谜了。"

他们一起淘气,一起玩笑,一起吵闹。钟书回来后,这个曾经在母亲身边的乖乖女,霎时便不乖了,与这个童心未泯的大男人闹成一团。她那时刚满四岁,正是孩子天性,来了一个淘气玩耍的伴儿,自然从乖乖女的禁锢中解放出来。

钟书回来后,他们并没有觅到好的处所,只得暂时挤住在辣斐德路钱家楼下的客堂中。那时他们不知道,这一住,竟是八年。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上海沦陷,他们被困沦陷区,钱钟书的工作也没了着落,还是岳父将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诗经课程给他去教,才勉强糊了口。

时局动荡,他们的生活凄苦萧瑟。振华女中分校停办了,杨绛失了工作,只得一边当家庭教师,一边在小学做代课老师,说到底,不过为了那每月的三斗米。

他们的家在法租界内,而杨绛代课的小学在公共租界,相距甚远。每日,杨绛都要乘车到法租界边缘,再乘坐公共租界的有轨电车。刚开始,当有轨电车过苏州河大桥时,车上的乘客要排队过桥,还要向驻扎的日本兵行鞠躬礼,而她不愿向侵略者鞠躬,便低着头混过去。

后来,乘客不再下车,日本兵会在桥头处上车检查。每次日本兵一上来,车内马上肃静,全体乘客立即起立等待检查。有一次,杨绛起立晚了些,一个日本兵瞪着她,挑衅地用食指猛抬她的下颌。

巾帼不让须眉,只见我们可爱的杨女士也怒目相向,不甘示弱地大声斥道:"岂有此理!"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本就静默的车厢更是寂静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日本兵转身走了,笨重的军靴发出沉闷的声响。电车开走后,车内刹时炸开了锅,她身旁吓呆的同事抚着胸脯说:"啊唷!啊唷!侬吓杀吾来!侬哪能格?侬发痴啦?"

后知后觉的杨绛,这时也惊出一身冷汗。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惹下大祸,以后她宁愿绕道而行,也不愿被日本人如此羞辱。

困居上海,这是最惆怅的雨季。在日军无所顾忌的欺凌下,杨绛四处奔波代课,钟书也兼做补习老师,但得到的薪水却少得可怜,只够勉强度日。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在这凄苦窘迫的困顿日子里,钱钟书看着国土沦丧,百姓遭受蹂躏,不禁忧虑抑郁。他忧愤深广,奈何无力杀敌报国,只得书写一篇篇感时伤世的诗篇。

赢得儿童尽笑欢,盈盈露洗挂云端。

一生几见当头满,四野哀嗷彻骨寒。

楼宇难归风孰借,山河普照影差完。

归时碧海青天月,触绪年来未忍看。

这是他当时颇具代表性的《中秋夜月》。中秋之夜,明月高照,本是万家灯火团圆时,但多少背井离乡的人们,只能在四野哀号间顾影自怜。国破山河在,恨别鸟惊心,这碧海青天,怎忍探看?

他这时的诗,格律工细,沉郁悲痛,风格最近诗圣杜甫。如果说,杜甫的颠沛流离成就了他的现实主义诗歌,那么,在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下,那些不堪闻见的一幕幕,也算造就了钱钟书这个笔杆英雄。

故国同谁话劫灰,偷生坯户待惊雷。

壮图虛说黄龙捣,恶谶真看白雁来。

骨尽踏街随地痛,泪倾涨海接天哀。

伤时浑托伤春惯,怀抱明年倘好开。

日军的入侵越来越猖狂跋扈,国民党的军队却不思抗日,节节退让,使收复沦陷区的希望化为一堆泡影。钱钟书反用岳飞"直捣黄龙"的典故,又取杜甫"旧国霜前白雁来"之意,表现家国堪忧的状况。

倍还春色渺无凭,乱里偏惊易岁勤。

一世老添非我独,百端忧集有谁分。

焦芽心境参摩诘,枯树生机感仲文。

豪气聊留供自暖,吴箫燕筑断知闻。

此情此景,一切都是如此触目惊心,但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更待如何?不过是写几首伤怀诗,讽刺一下时事。思垂空文以自见,他闭门著书,却又如履薄冰,柯灵被捕了,李健吾被捕了,是不是哪一天就会轮到自己?

一九四五年四月,家中突然闯进来两个日本宪兵,那时钱钟书在上课,只余柔弱的杨绛在家。还好杨绛很是机警,冷静地请日本兵坐下,自己则借沏茶的机会,将钱钟书的《谈艺录》手稿藏到半楼梯上的亭子间,又悄悄差人告诉钱钟书先别回家。

做妥一切后,她端着茶水回到厅堂,客客气气且不卑不亢地应付着日本人,最后他们只带走了杨绛的通讯录外加一沓剪报而已。也正因为妻子智敏的保护,他珍贵的手稿才躲过了盘查损毁。

一九四一年年底,他的散文随笔集《写在人生边上》出版了,书中选录了他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时所做的十篇"冷屋随笔"。一本薄薄的散文集,是妻子帮他收拾编选,并交给陈麟瑞及李健吾审阅的。他在序上如是写道:"人生据说是一部大书。假使人生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一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一大堆,书评一篇写完交卷。"

他还说:"假使人生是一部大书,那么,下面的几篇散文只能算是写在人生边上的。"人生是一部大书,他不慌不忙地浏览,乐在其中,每每有什么意见,还随手在空白处写上批注。

那段日子,他还一口气写了四个短篇小说《上帝的梦》、《猫》、《灵感》、《纪念》,并定名《人·兽·鬼》以待结集出版。他是学者,是诗人,也是作家,这本短篇小说集,充满浓郁书卷气息,犀利诙谐,别具风采,是他首试小说的独到成就。

他在序上诙谐幽默地写道:"我特此声明:书里的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兽,而且鬼也并非没管束的野鬼;他们都只在本书范围里生活,绝不越轨溜出书外。"

在这最惆怅的雨季,在这受日伪控制的上海文坛,处处都是陷阱深渊,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日本宪兵的搜查拷打。为讨生活,文人不得不卖文为生,但他也不得不韬光养晦,谨慎待之,坐等河清海晏时。

当然,在这困顿的时候,杨绛也没有闲着。事实上,这时的她比钱钟书更具名气。

一九四二年,在陈麟瑞和李健吾两位著名剧作家的鼓励影响下,她初试牛刀,创作出珠联璧合的两部喜剧──《称心如意》和《弄真成假》,一时间叫好不止。

文如其人,她的剧作自然平实,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浓郁的幽默感,她善于同笔下人物开玩笑,但又不失温柔敦厚的本色。李健吾如是说:"杨绛不是那种飞扬躁厉的作家,正相反,她有缄默的智慧。她是一位勤劳的贤淑的夫人,白皙皙的……唯其有清净的优美的女性的敏感,临到刻画社会人物,她才独具慧眼,把线条勾描得十二分匀称。一切在情在理,一切平易自然,而韵味尽在个中矣。"

处在沦陷后的上海,她的喜剧给了人们宣泄苦闷郁结的空间。她说:"如果说,沦陷在日寇铁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协、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丧气就算坚强,那么,这两个戏剧里的几声笑,也算表示我们在漫漫长夜的黑暗里始终没有丧失信心,在艰苦生活里始终保持着乐观的精神。"

这是她的喜剧,空际传神,栩栩如生。她用幽默的笔触,将乐观洒向人间,也正是这份幽默与乐观,让她一夜之间从季康女士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杨绛先生。

直面现实,梦想与现实拉扯。最惆怅的雨季里,虽然漫长萧瑟,但还是要乐观相对,严肃思考。

孕育围城

这世间,谁是谁的回眸,谁是谁的邂逅。他们郎才女貌,他们天造地设,他们情投意合,他们如胶似漆,他们是文坛伉俪,如李清照、赵明诚那般,只羡鸳鸯不羡仙。

在给杨绛的诗里,钱钟书曾如是写道:"自笑争名文士习,厌闻清照与明诚。"李清照是婉约派的才女,诗作俱佳,赵明诚是学问家,但才气略输清照。不服气的男子,闭门谢客,一口气写下五十首词,要与妻子一较高下。

自古以来,文士争名,赵明诚如此,钱钟书也不例外。一次,他们去看杨绛的戏剧《弄真成假》,幕布拉下,吹拉弹唱,一个动作,一句台词,呈现的都是妻子无穷的诙谐与智慧。

曲终散场时,钱钟书对杨绛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他是骄傲的,因为有杨绛这样才华横溢的妻子,他也是沸腾的,如赵明诚那般,想要用笔杆书写一篇空前绝后的故事,征服妻子,征服世间。

他向妻子说了整体设想,包括小说的名字和主要情节内容。杨绛听了,很是高兴,频频催他动笔。那时钱钟书正在写短篇小说,还要修改《谈艺录》,压根没有时间写长篇小说。对此,杨绛还让他减少授课时间专心写作。

杨绛说:"我们的生活很省俭,还可以更省俭。"她辞掉了女佣,劈柴、生火、烧饭、洗衣等样样自己来,虽然经常让油烟熏成花脸,弄得满眼是泪,虽然还会切破手指或者被滚油烫伤,但为了支持丈夫写作,她心甘情愿。

她是爱人,是知音,懂得他所思所想。在这四月芳菲间,她比钟书更期盼《围城》的诞生。

一九四四年,他动笔了,一写便是两年。在这忧世伤生的岁月里,他笔耕不辍,终于完成了史上一大力作──《围城》。这是钱钟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唯一一部。

在序言里,钱钟书如是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地督促,替我挡下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理这本书该献给她。"

他是"锱铢积累"写完的,而杨绛也是在"锱铢积累"下读完的。每天晚上,他都会把写完的稿子拿给妻子看,然后急切地瞧她的反应。杨绛笑,他也笑,杨绛大笑,他也大笑。对此,杨绛回忆说:"有时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对大笑,因为笑的不仅是书上的事,还有书外的事。我不用说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诉我下一段打算写什么,我就急切地等着看他怎么写。他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左右。他给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动。"

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是恩爱夫妻,琴瑟和谐,怎能读不懂与现实的链接?

杨绛说:"钟书从他熟悉的时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会阶层取材。但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节全属虚构。尽管某几个角色稍有真人的影子,事情都子虚乌有;某些情节略具真实,人物却全是捏造的。"

好的作家,都善于从生活中汲取素材,但又高于生活。而好的作品,不是浪漫的纪实,而是写实的虚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读起来却又好像真有其事,实有其人,这便是钱钟书的功力。

在钱钟书笔下,故事的主人翁方鸿渐是一个性格善良,却颇有几分浪荡的公子哥儿。他口才好,有些小聪明,却又不学无术……他不敢反抗父亲的包办婚姻,抵不住鲍小姐的肉体诱惑,却又在学校备受排挤……

有些爱考据的先生,总是将方鸿渐当成钱钟书的化身,当看到方鸿渐是无锡人,留过洋,在上海住过,还在内地教过书,便想当然地认为他便是书外的钱钟书。更可笑的是,他们还"有根有据"地推断钱钟书的学位也靠不住!

据杨绛记载,方鸿渐当然不是钱钟书,他们不过都是无锡人而已,人生经历是远不相同的。事实上,方鸿渐取材于他们的两个亲戚,"一个志大才疏,常满腹牢骚;一个狂妄自大,爱自吹自唱",但他们看过后,都不认为自己是方鸿渐,因为他们并没有那般的经历。

自然,那个同方鸿渐共同走进围城的孙柔嘉也并不是杨绛。孙小姐与方鸿渐同去湖南教书,又同回上海,这是杨绛同钱钟书不曾干过的。杨绛说:"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触,就发现她原来是我们这个圈子里最寻常可见的。她受过高等教育,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

方鸿渐与孙柔嘉,是芸芸知识分子中典型的一对夫妻。他们无关爱情,却又互相需要,正如杨绛精辟的评价,孙柔嘉"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

小说是夸大的艺术,具有强烈的张力。婚姻是一个大的课题,爱或不爱,甘愿牺牲多少自由走进围城。钱钟书借方鸿渐和孙柔嘉现实的点点滴滴以诠释"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他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也有人说,方鸿渐的父亲方遯翁便是钱钟书的父亲。这也不尽然,十个封建家长九个都是这样的,杨绛笑谈:"如说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亲,那么,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还有几分是捏造,因为亲友间常见到这类的封建家长。"

还有许多的场景,他都直接取自生活所见所闻。方鸿渐在回国船上的情形,什么法国警官与犹太女人调情,什么中国留学生打麻将,皆同他们在法国阿朵士2号邮轮的所见所闻相似。而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至三闾大学旅途见闻,则是钱钟书去蓝田一路的翻版,只是现实的五个人,没有一个同小说是相似的。

《围城》是一部充满哲理的爱情小说,也是一部愤世嫉俗的讽刺小说。钱钟书用诙谐幽默的笔触,造就妙语连珠的喜剧哲理,总让人在哈哈大笑之余,不免愣神沉思。

他在书中如是写道:"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它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这就是钱钟书,刻薄中透出无穷智慧。在书中,几乎每个人都是舞台剧的跳梁小丑,让我等俗子看得热火朝天。有人说,他的许多比喻,都是神来之笔,毫不相干的两样事物被钱钟书的笔一牵连,反倒显得恰到好处,细细琢磨一下又让人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新奇和惊喜。

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大开,使她常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红晕。

这是钱钟书对孙柔嘉的外貌刻画,如此巧妙,如此传神。他的语言,从来都是一流的,他善于将古今中外妙语连珠的文字,转换成自己的奇思妙想却又恰如其分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