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如此星辰如此月:钱钟书与杨绛的旷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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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直面人生:梦想与现实间拉扯(2)

当他描写鲍小姐的性感,穿衣清凉,便从侧面写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停。有人叫她"熟肉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

据统计,《围城》一书中共有七百多条比喻,条条经典,不落俗套,他的语言,幽默精警,发人深省。

他写一纸留学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他写韩学愈骗了爱尔兰人的文凭,又蒙过方鸿渐这个骗子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而他写日军侵略中国,"以后飞机接连光顾,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

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

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这是钱钟书所勾勒的围城意向。从婚姻到人生万事,看似一成不变的事物,其实都在矛盾冲突中不断转换,爱或不爱,喜欢或讨厌,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这便是《围城》,这便是钱钟书的智慧。夏志清说:"《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它的喜剧气氛和悲剧意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对未来时代的中国读者,这将是民国时代的小说中最受他们喜爱的作品。"

一九四六年二月,《围城》走入大众的视线,开始在《文艺复兴》杂志上连载,在上海这座沦陷后的孤岛上,引起了很大反响。

一九四七年五月,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了《围城》单行本,一时间畅销不衰,分别在一九四八年九月和一九四九年三月进行了再版印刷。

人生难免起伏,更奈何书如其人,钱钟书先生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做过受人景仰的才子学者,也进过牛棚挨过批斗。《围城》亦然,曾在解放时期的文艺界大受冷落,但柳暗花明后,它又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只是一切都是后话了,懂得之人,自会欣赏钱钟书睿智的诙谐。

生命中必然面对的失去

一叶落而知秋,一帘雨且怀人。多少锦瑟文字,写尽离愁别绪,多少浅吟低唱,叙尽人间衷肠,世间总有些失去,我们无能为力。

说不尽相思地,补不完离恨天,灰暗的日子,掠过窒闷的空间,走向季节的轮回。有人叹息,浮生若斯,人生要经过多少痛苦的磨难才能更加练达而灿烂呢?

困居上海时,他们生活窘迫艰辛,思想痛苦忧伤。一介女子,她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让丈夫可以在艰难困苦中著述不辍。她是乐观的,拥有最深沉的爱和最博大的胸怀,对父母、姐妹、丈夫,乃至万物苍生。

只是时间太瘦,指缝太宽,她给得起情怀,却给不了永生。

孤岛沦陷时,父亲把震旦大学授课的钟点给了钱钟书,自己专心著书。他开心地对杨绛说:"我书题都想定了,就叫《诗骚体韵》。阿季,传给你!"

看着父亲神色飞扬的模样,杨绛的心一片柔软。没能承欢母亲膝下,是她毕生的悔。当她隔着冰冷的棺木黯然啜泣时,当她看到曾经伟岸的父亲泪眼婆娑的模样,不禁暗暗发誓,这毕生的悔,不能在父亲身上重演。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穷凶极恶的日本人又在上海摆起"地毯式轰炸"的架势,父亲便把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读书的小妹妹阿必托付给了杨绛,自己带着大女儿和三女儿回苏州小住。

离开前,父亲对她说:"阿必就托给你了。你们几个,我都可以放心了,就只阿必。不过,她也就要毕业了,马上能够自立了。那一箱古钱,留给她将来做留学费吧,你看怎样?"

离开也好,如今的上海人心惶惶,避一避风头总是好的。只是为何,听着父亲这样看透世事的嘱托,她的心没来由地发慌?

岁月不怜有情人,死亡总是来得太过轻易。一九四五年,她的父亲在苏州突发中风,溘然长逝,享年六十七岁。父亲死了,杨绛只觉自己所有的幸福都被打入冰冷的谷底,她想起了母亲,那痛到骨髓的悲伤,就这样卷土重来,逆流成河。

还是那地方,那大门,那院落,只是再找不回曾经温暖的家。她恓惶地走了进去,那全堂的红木家具早就不知去向,只余空荡荡的大厅和父亲冷冰冰的棺材触目惊心。

棺材的前面搭着白色布幔,布幔下挂着父亲的遗像。看着没有温度的家,她擦擦眼泪,如往常般去厨房泡一盏酽酽的盖碗茶,放在父亲灵前那张不知从何处淘来的破旧小桌上。

在氤氲的茶香间,她终于耐不住悲痛,放声大哭。这是她奉给父亲的最后一盏热茶,只是人走茶凉,她再也看不到父亲喝茶的惬意模样。两行泪,湿衣襟。人世苍茫,她坐在门槛上,只知不住地傻哭,她的姐弟妹妹们也凄然跑来,洒落几瓢清泪。

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逃脱的命运,他们敬之爱之的父亲,就这般走了,这个家,也这般彻底塌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他们都在哭泣,哭命运爱捉弄,哭逝者不复在。

几多回忆,几多惆怅。过往无端拉扯,一幕幕,一桩桩,杨绛突然想起父母间一段玩笑似的对话。

母亲说:"我死在你头里。"

父亲争着说:"我死在你头里。"

母亲想了想,又说:"还是让你死在我头里吧,我先死了,你怎么办呢?"

相争的两个人,终究争不过命运。杨绛陷入回忆,这段如此遥远的对话,竟清晰如昨日之事。

吊唁前,有人前来帮忙搭丧棚。看着那些人在梯子上爬来爬去,拿着那团团白布在柱子上绕来绕去,她突然就想到自己结婚那日。同样的人来人往,同样的忙忙碌碌,只是那时缠结的是红绿彩绸,这时是刺痛双眼的素白布幔。

原来,一切变得都是这样快。她不无伤感地说:"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刹那间,我算是亲眼看见了。"

不知何时,人影都消失不见,只余庭院缟素一片。世界静止了,双腿麻木了,唯有鼻翼间朦胧的热气提醒着时间。她知道父亲走了,多少次梦中凝望,多少次泪湿枕席,父亲的身影,在追忆的似水流年间,渐行渐远。

葬礼,吊唁。花圈,哭泣。从苏州旧宅,到灵岩山墓地,她披麻戴孝,恨不得低进尘埃。这是生命必须面对的失去,也是生命中最沉重的失去──父魂没浩宇苍苍,断肠泪人间天上!

逝者已逝,昔日那个幽雅温馨的家,埋葬在一抔黄土间。她懂得"人有悲欢离合",也知道"此事古难全",只是为何,父亲曾答应给她的那部《诗骚体韵》也不见了踪影,难道连这最后的念想,老天也是如此吝啬?

她说:"我父亲根本没有积累家产的观念,身外之物,人得人失,也不值得挂念。我只伤心父亲答应传给我的《诗骚体韵》遍寻无着,找到的只是些撕成小块的旧稿。"

她坐在乱书乱纸堆间,咽下拌足尘土的眼泪,一遍遍找得仔细,却只翻出一捆旧日记。她盘坐着,想要从最新的日记本上寻找线索,却发现父亲在一页记着"阿X来,馈XX"。

在上海时,每次给父亲送东西,她只是悄悄装在瓶瓶罐罐里,从来不说是什么,也以为父亲不知道是什么。她诧异了,发了好一会儿呆,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我常希望梦见父亲,可是我只梦见自己蹲在他的床头柜旁,拣看里面的瓶儿罐儿……我又一次梦见的是我末一次送他回苏州,车站上跟在背后走,看着他长袍的一角在掀动。父亲的脸和那部《诗骚体韵》的稿子,同样消失无踪了。"杨绛如是说。

小斋枯坐,思绪随静谧夜色纷飞。路漫漫,思绵绵,世界上最难弥补的便是感情的遗憾。

据她猜测,《诗骚体韵》这本书,大抵是父亲自己不满意毁了。他曾说过,自己还想读某某书却不可得。搞研究的学者,总是苛求完美,毁了也是很有可能的,但对此,杨绛很是愧疚。她说:"父亲毁掉自己的著作,罪过还在我们子女。一个人精力有限,为子女的成长教育消耗太多,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弥留之际,父亲曾看着几个儿女,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善人吉哈诺。"那时,杨绛不懂得父亲的深意,只以为父亲想说的是"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者"。

后来,她读了《堂吉诃德》,再想起父亲那句临终之言,不禁潸然泪下。如今,她只能喃喃替父亲说出那肺腑之言:"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

她突然明了,原来,世间最真的感动,正是最朴素的言语。如今,她也只想对父亲说一声:"我也只是您的女儿。"

有时候,她也会在梦中对父亲说:"爸爸,假如你和我同样年龄,《诗骚体韵》准可以写成出版。"梦中的他,儒雅依旧,睿智依旧,却故意板着脸说:"我只求出版自己几部著作吗?"

解放后,她还和钟书研究,如果父亲尚在人世,会是腐朽的资产阶级,还是社会主义下的开明人士?很久前,父亲对她说过:"阿季,你看吧,战后的中国是俄文世界。"他猜对了开局,却没猜对末尾,杨绛开玩笑地说:"我不知道他将怎样迎接战后的新中国,料想他准会骄傲得意。不过,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大概是会给红卫兵打死的。"

罢了,罢了。这是生命中必然面对的失去,也是必然经历的疼痛,或许,她的父母已在世界的另一端重逢。春风微送,把心扉吹动,就让那尘封的遗憾,在梦中一一圆满,就让那温馨的往事留在心间,流淌梦中。

她想起父亲最后的嘱托--阿必。他们几个姐妹兄弟都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除了这最小的妹妹。阿必是父亲在尘世之上最后的牵挂,她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她幸福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