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戴面纱的房客——【英】阿瑟·柯南·道尔 (2)
“很巧妙的推理,华生,但仍有一点儿漏洞。”
“什么漏洞?”
“如果两人都距离笼子几米远,那狮子是怎么放出来的呢?”
“会不会是谁和他们有仇,而故意把狮子放出来的?”
“那为什么狮子平时跟他们在笼内表演节目、一起玩耍,这次却扑向他们了呢?”
“也许那个仇人故意激惹了狮子。”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华生,有一点对你的推理有利。安德蒙对我说过,兰代尔有不少仇人。他是一个魁梧的暴徒,喝酒之后狂暴不堪,逢人就胡骂。我想,刚才客人说的兰代尔太太夜里喊魔鬼,恐怕是梦见死去的丈夫了。不管怎么说,在得到真相以前我们的猜测都是没用的。华生,在走访之前先补充一下精力吧,去橱柜里拿那瓶勃艮地白葡萄酒,还有那盘冷山鸡肉。”
梅里洛尔太太的房子偏僻而安静,当我们的马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她肥胖的身体正堵在门口。她在带我们上去之前先嘱咐我们千万不要说或做什么会使她失去这位房客的事,显然她很怕失去这位宝贵的房客。我们答应了她,随她走上铺着破地毯的直楼梯,然后走进了那位神秘房客的房间。
那是一间沉闷的房子,由于通风不良,空气中有着发霉的味道。这不足为怪,因为主人从不出去。这位房客就坐在阴暗屋角里的一张破沙发上。一个惯于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人,现在变成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了,人的命运真是无法言说。
因为多年不活动,她的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但能看出来,她的身材当年肯定是非常好的,即使是现在也还丰满动人。她头上戴着深色的厚面纱,面纱裁剪得很短,露出一张娇美的嘴唇和圆润的下巴。我可以想象,她以前一定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她的声音也婉转优美:“福尔摩斯先生,相信我的姓氏对你而言并不陌生,我知道你会来的。”
福尔摩斯回答:“是的,夫人,不过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情况一定感兴趣。”
“是当时处理这个案子的安德蒙警官告诉我的。我身体好些以后,安德蒙警官曾找我谈过话,我对他说了谎。现在想想,也许当时说实话更聪明一些。”
“你为什么对他说谎呢?一般来说,讲实话是最聪明的。”
“因为这关系到另一个人的命运。我们的关系曾经是那么亲密……即使我明知他是一个没用的人,但我还是不愿毁了他,那样我会良心不安。”
“现在已经可以说了吗?”
“可以了,因为那人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真相都告诉警察局呢?”
“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需要考虑——那就是我自己。我受不了法庭审讯所带来的流言飞语的伤害。我活不了多久了,但我想死得安稳些,不愿带着这个秘密走。我希望我去世以后能真相大白,所以我想找个头脑清醒的人来倾听我的可怕经历。”
“我很不敢当,夫人。而且我必须说明,我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我不能保证你说完真相后我不会告知警方。”
“福尔摩斯先生,我同意你的想法。命运所留给我的唯一快乐就是阅读,因此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我很少遗漏不读,这些年来我都在拜读你的事迹,所以我很了解你的人格和你的工作方式。不管怎么说,我愿意碰碰运气,任凭你怎么利用我的悲剧都可以,说出来我就可以放松了。”
“我和我的朋友洗耳恭听。”
那妇人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他显然是一个职业的杂技演员,体形健美,相片上他带着多次征服异性的自满的笑容,浓胡须下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两只粗壮的臂膀交叉在发达的胸肌之前。
她说:“这是李奥纳多。”
“他就是作证的那个大力士吗?”
“是的。你再看看我丈夫的照片。”
我们看到一张非常丑陋的脸,简直就像一头人形的猪,再确切点形容,是人形野猪,因为他看起来是那么粗野。这张大下巴的脸上清楚地写着无赖、凶恶、野蛮……人们可以想象这双凶狠的小眼睛对人射出多么恶毒的目光,可以想象这张丑恶的嘴在盛怒的时候喷着口水一张一合地大叫。
“先生们,这两张照片可以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十岁以前已经表演跳圈了。在我还没成年时,这个男人就爱上我了,如果他那种情欲可以叫做爱的话。在一个噩梦般的时刻,我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就生活在地狱里,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他背弃我去找别的女人,如果我抱怨,他就把我捆起来用马鞭子抽打。马戏团里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对我的虐待,大家都厌恨他,同情我,但别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大家都怕他,没有人不怕他。他在任何时候都那么恐怖,喝醉酒时就像一个凶恶的杀人犯。他屡次因为虐待动物甚至打人而受传讯,但他不怕罚款,他有的是钱。于是好演员都去另寻出路,马戏团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全靠李奥纳多、我以及小葛瑞克斯那个丑角勉强维持生意。葛瑞克斯这个可怜虫,他每天对着一个烂摊子,还得尽量维持局面。
“就这样,李奥纳多可怜我、帮助我,后来慢慢走进了我的生活。你们看到他那漂亮的外表了,现在我算是知道在这个漂亮的身体里有着多么卑怯的精神,但是与我丈夫相比,他简直是天使。后来我们的友情变成了爱情,是火焰般的热烈爱情,这是我以前梦寐以求而不敢奢望的爱情。
“我丈夫怀疑我们有染,但是他怕李奥纳多,看吧,他不仅是个恶霸还是个胆小鬼。他用他特有的方式对我进行报复,就是比以前加倍地折磨我。有一天夜里我叫得太惨了,李奥纳多冲到我们的篷车门口,那天我们几乎发生惨案。过后李奥纳多和我都认为我丈夫不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想办法让他死,否则早晚会出惨祸。
“主意是李奥纳多出的。我并不是往他身上推,我情愿听他的主意做任何事情。李奥纳多有着聪慧的头脑,我一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李奥纳多做了一根棒子,在棒头上安了五根钢钉,尖端朝外,看起来像狮爪的形状。我们想用这棒子打死我丈夫,再放出狮子来,使他看起来像是被狮子咬死的。
“那天夜里非常黑,我跟丈夫照例用铁皮桶提着生肉去喂狮子。李奥纳多藏在我们必经的大篷车的拐角处。他动作太慢,我们已经走过去了,他还没下手。后来他悄悄跟在我们身后,接着我听见棒子打碎我丈夫头骨的声音。听见这声音我的心欢快地跳了起来,我赶紧往前冲去打开关着狮子的门闩。
“你们大概听说过,人血对野兽有极大的引诱力,它们特别善于嗅出人血的味道。由于一种奇异的本能,那狮子立刻就知道有活人被杀死了,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刚一打开门闩,狮子就跳出来,立刻扑到我身上。
“如果李奥纳多跑上来用那棒子猛击狮子,也许会把它吓退,可他这时已经被吓破了胆,他没有来救我。挣扎中我听见他吓得大叫,后来我看见他转身逃走了。这时狮子的利齿在我脸上咬了下去。它那又热又臭的呼吸气息已经麻痹了我,使我忘记了疼痛。我一边尖叫救命,一边用手掌拼命想推开那个热气腾腾、沾满血迹的巨大嘴巴。我觉得营地的人都被惊动了,后来我只知道李奥纳多、葛瑞克斯和其他几个人把我从狮子爪下拖了出来,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我熬了好几个月才勉强好转过来。当我恢复了知觉,在镜子里看见我的模样时,我在心底给了那只狮子最恶毒的诅咒。它为什么没有夺走我的生命,而是毁了我的美貌,还让我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这时我只剩下一个愿望,福尔摩斯先生,那就是用面纱遮住我的脸,使人看不见它,住到一个没有熟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去。而我也有足够的钱去实现它,这是我能做的唯一事情,我也做到了。这就是尤琪尼娅?兰代尔的归宿,像一只可怜的受伤的动物爬到它的洞里去安静地结束生命。”
听这位不幸的女人讲述完她的悲惨遭遇,我们坐在房间里,默默无语。福尔摩斯表现出了对他来说非常罕见的深切同情,他伸出他那长长的胳臂拍了拍她的手。
福尔摩斯说道:“可怜的姑娘……这变幻莫测的命运啊!可怜的人!如果下辈子没有报应,那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残酷的玩笑,但李奥纳多这个人后来去了哪里呢?”
“我后来没和他有过任何联系。也许我不该这样恨他,他还不如去爱那个我们用来表演的狮口余生的畸形儿。但一个女人的爱不是那样说断就断的,就我自己来说,我不在乎会有什么后果,世界上还有比我更悲惨的人吗?但我顾及了他的命运。虽然当我在狮子爪下时他背弃了我,当我在困苦时他离开了我,即使这样,我也下不了狠心送他上绞刑架。”
“他怎么样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上个月当他在玛扎特那边游泳时溺水死了。”
“你叙述中最独特、最巧妙的东西——那只模仿狮子爪的棒子后来怎么处理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也说不清楚。营地附近有一个白垩矿坑,底部是一个水色浊绿的深水潭,他应该是把棒子扔在那个潭里了。”
“没关系,这个案子已经结了,这些具体情况怎么样关系也不大了。”
“是的,已经结案了。”那女人说。
我们站起来想要离开,但福尔摩斯立刻转过身去,显然那女人的声调中有一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她说:
“你没有权利对自己下手,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
“难道它对别人还有什么用处吗?”
“对于一个缺乏耐心的世界来说,坚韧耐心地承受苦难,这本身就是最宝贵的榜样,你怎么就知道没有用呢?”
那女人的回答出乎意料并且骇人——她把面纱扯掉,走到有阳光照射的角落——那是异常可怖的景象,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张已经被毁掉的脸,原本光洁的皮肤被咬得稀烂,两只曾经活泼而美丽的眼睛悲哀地向外望着,这就更显得可怕了。
她问:“你能承受吗?”
福尔摩斯怜悯而不平地扬起右手。
我们一起离开了这间盛满了悲哀和怨恨的屋子。
过了两天,我来到我朋友的房子,他骄傲地用手指了指壁炉架上一个贴着剧毒字样小瓶子。我打开瓶盖,闻到一股淡淡的杏仁甜味。
我问:“是氢氰酸?”
“是的,刚寄来的。连瓶子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听从你的劝导,把引诱我的东西交给你。’华生,咱们应该能猜出寄信的勇敢女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