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时期的众多作家中,作为女小说家的王妙如(约1877~约1903),应是不该忽视的一位。“其生平所著之书,有《小桃源》传奇、《女狱花》小说、《唱和集》诗词。而《女狱花》一部尤为妙如得意之作”。但目前常见的文学史或小说史却很少关注王妙如和她的小说,研究性的论著更是相当少见。本文以作者的丈夫罗景仁评点、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女狱花》为主要文本,就王妙如及其《女狱花》中的女性形象进行分析论述,以期引起学界的进一步关注和探讨。
王妙如,名保福,字妙如,号西湖女士,浙江杭州人。生性聪慧,且嗜书史。二十三岁时,与同乡书生罗景仁结婚,夫妻感情甚好。罗景仁“每自负得闺房益友”,遗憾的是“结缡未足四年”,疾病便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从罗景仁给《女狱花》写的跋和评语来看,王妙如不仅博学多才,而且很关心社会现实的改革,尤其关注、热心于妇女解放事业。她形曾对景仁说:“近日女界黑暗已至极点,自恨弱躯多病,不能如我佛释迦亲入地狱,普救众生,只得以秃笔残墨为棒喝之具。”可见王妙如想利用在当时的传播媒介中最有影响的小说形式来唤醒女性,进而改革社会现实和拯救女性自身。这一点作者借女主人公许平权之口“说出作小说的主意”:
“妹妹近日看世界大势,移风易俗莫妙于小说。世界上的人,或有不看正书,决无有不看小说的。因正书中深文曲笔,学问稍浅的人决不能看,即使看了亦是恹恹闷倦,惟小说中句句白话,无人不懂,且又具着嬉笑怒骂各种声口,最能令人解颐,不知不觉,将性质改变起来。”(第十二回)
为此,她创作的《女狱花》便借笔下的女性形象揭示了男权社会妇女遭受的种种苦难,表达了关于妇女解放的主张和愿望,寄托了自己对于女性以及新型两性关系的理想,让我们从另一个层面窥见晚清时期先进女性的觉醒程度和女权运动的状况,同时也看到了女性的思想追求和人生理想的巨大变化。
一、借笔下的女性形象揭示妇女遭受的种种苦难,呼吁男女平等
晚清以来,特别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受西方思想文化的影响和出于救国图存的现实需要,妇女解放思潮开始兴起,不少进步男性热情洋溢地关注女性,对男女不平等的现状表示不满和愤慨。女作家王妙如更是如此,她对男权社会妇女的处境深感不平,对女界的黑暗深感忧虑,在她的《女狱花》中以女性的视点,生动地描写了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制度下女子所遭受的不幸与痛苦生活,并提出了妇女解放、争取女权的强烈要求。小说开始不久,便给我们描绘了女主人公沙雪梅的梦境:
(雪梅)见前面一进房屋,里面上头高耸耸坐着老老少少、贫贫富富的无数男子,底下笑嘻嘻跪着老老少少、贫贫富富的无数女人,且与一群一群的牛牛马马一同跪着,旁边摆着从来未见过的各种刑具。雪梅此时心内思量,我并没有犯什么罪,何以跪在这里?难道这许多女子都得罪了官长吗?且即都得罪了官长,何以与一群一群的牛马同跪着呢?忍不住扒起身来,欲向在上的人问一句说话,忽见众男子齐声喝道:“跪下去!”雪梅接口问道:
“我有何罪,要跪在这里?”众男子答道:“你并没有什么罪,这是你辈做奴才的本分。”(第一回)
这个梦境虽然是个虚笔,并且有点荒诞,但却虚中有实,它从女性的视角真实而深刻地揭示了男女不平等的严酷现实,一看便知是中国数千年女子备受男子压制和奴役的不幸遭遇的真实写照。作者在本回开头诗中写道:
沉沉女界两千年,惨雾愁云断复连;精卫无心填苦海,摆伦何日补情天。自由花已巴黎植,专制磨难祚命延;血雨腥风廿世纪,史臣先记女权篇。
(这首诗)乃是亚洲大陆的大国一个大豪杰所作。这人学通中外,才冠古今,且有一种特别性质,于男权极盛的时代,竭力扩张女权。他的振兴女界解的著作极多,在下因欲说这部《女狱花》,故无暇去讲他。
这不仅交代了作者的创作缘由和意图,而且诗的前四句可谓梦境的注解。在沙雪梅的梦中,男性不论老少、贫富一律在“上头高耸耸坐着”,形象地揭示了男子作为主子地位的高大和威风;女性则不论老少、贫富一律在“底下笑嘻嘻跪着”,这不仅非常生动地揭露了“男尊女卑人权缺”的现状,而且也揭示了女子面对现状的愚昧和麻木。所以作者无限悲愤而痛心地写出了下面的话。
为女子者,亦因做惯了奴隶,极不知苦痛,所以又把他的说话(即开头诗)当作耳边风,不肯细心思量,竭力把自己主权恢复起来。咳,照这样子看来,虽有这个大豪杰婆心佛口鼓吹革命,而我们两万元女子,已是入了十八重地狱,永无超升天界日子呢。
作为女作家的王妙如有感于这种现状,迫切希望争取女权,改革男女不平等的现实。在本回的评语里,她的丈夫罗景仁对作者描写的梦境和本书的创作意图又作了进一步的诠释:
金风飒飒,玉漏沉沉,披襟夜读,幻境黄粱,是梦耶,非梦耶,非非梦耶,非非非梦耶!总之,自由平等大风潮,已由欧洲鼓荡而来。即无梦警,男尊女卑之陋习,决不留片影于二十世纪中。
如果说第一回是作者借助梦境来概括漫长的男权社会广大妇女所遭受的奴役和痛苦处境,借以笼罩全书的话,那么从第二回开始便具体仔细地描写沙雪梅在现实社会中所遭受的男性对女性的各种压制和束缚:结婚前,她的父亲按照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制把她许配给了秀才秦赐贵,表明作为女儿的她没有婚姻自主权,受到父权的压制和束缚;结婚后,沙雪梅发现丈夫是个迂腐的书呆子,与自己性情不和,心中闷闷不乐不说,她的丈夫还时常摆出男人的架势,用封建礼法及其夫权管教她:
“我们诗礼人家,不比寻常小户,做女子的应该坐在深闺刺绣,岂可在外闲走?你前日出门了几次,我已吩咐你过,以后决不准再出去。你总将我的话当做耳边风,这回竟不通知,任性出去,愈觉不像样了。你不看见书上说‘女子十年不出闺门’与那三从七出的道理么?”(第三回)
同时丈夫叫她“涂脂粉,戴耳环,缠小脚”,沙雪梅不愿顺从他的管束压制,他便恼羞成怒,对她既骂又打,骂她是贱人,说她一定有了奸夫,如若再犯,就要将她休了。性格暴烈、自尊心强的沙雪梅被侮辱、冤枉得忍无可忍,在还击自卫时将他误杀,但她并不后悔,为了不连累他人,主动到县里去自首,被关进了监狱。
这个时候的沙雪梅,因为读了斯宾塞的《女权篇》而开始觉醒,明白了男女平等的道理与女性应有的权利,有了妇女解放与反抗夫权的意识和要求,为此,她在狱中演说时向女犯们详细地诉说了女子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上的种种不幸与痛苦,呼唤她们团结起来,共同反抗:
“列位有所不知,你想我们女子,六七岁时候,只因有了男人要娶小足的陋习,父母就硬了心肠,把我们一双圆兜兜光滑滑的天足,用布裹起来,受这无罪的非刑。我们那时,眼泪不必说起,就是浓血,也不知出了多少。幸而皮肉腐尽,筋骨折断,方成了三寸金莲。你想人生血脉,犹如机器一般。一件损坏,件件都出毛病。我们国中,缠成小足,害瘵病死的,也不知多少。即不死去,行一步路,尚须扶墙摸壁。名虽为人,实与鬼为邻了。然在家时,父母犹知爱惜,不肯使我们十分劳苦。及至囚笼抬去后,上受公婆的差役,下听冤家的话说,此种苦楚,正如哑子吃黄连,说也说不出来。然我们既受男贼的种种苦痛,假使男贼对我们同心合意,如贴身奴隶一般,倒也气得过去。哪知这男贼外则待我们如奴隶,内则防我们如盗贼,你想男贼身边,铺床叠被捧茶盛饭的无非女人,我们并不疑心他做出什么外事,哪知我们与男子,即谈几句闲话,男贼就当作犯了什么奸情,防备的十分紧密。咳!男贼待我们,什么夫妻不夫妻,直是奸奴贼婢呢。且种种不平等之事,说来犹令人发指。你想我们女子,男贼死后,如下了阿鼻地狱,永无造升日子一般。幸而有几个铜钱,也可糊涂过世。不幸开门七件,件件皆空,忍着饥寒,对孤灯坐下。又听这边儿啼,那边女哭,此中情景,万箭穿心。欲守则万难过去,欲嫁则又防人非笑,眼珠泪儿,好比椽头滴水,不知不觉直滚下来。若在男贼一边,前妻的尸骸尚端端正正睡在棺中的时候,后妻的身子,已亲亲热热抱在怀内了。岂不令人气死吗?且我们中国,男女结婚,皆由不管痛痒的媒人东骗西瞒成的,非如文明各国婚姻自由,男女共能实享爱情,则嫁了过去,两人性情自不能尽行符合,名则添了一个配偶,实则多了一重烦恼。然男人与妻子不对,还可另娶一个,俗名叫做两头大,又可以买妾宿娼,解解忧闷。我们女子,在古时候,本有下堂求去之礼,自从出了千刀万剁的秦世王,会稽刻石,立了许多暴法,又有一班眼小于豆无知无耻的宋儒,逞其臆见,说了好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狗屁说话,从此女子与男人,正如世俗所说的相去五百级了。咳!种种不平等之事,我也说不能尽。请众位仔细想想,男贼待我们,何尝有一些配偶之礼,直当我们作宣淫的器具,造子的家伙,不出工钱的管家婆,随意戏弄的玩耍物。咳!男贼既待我们如此,我们又何必同他客气呢。我劝众位,同心立誓,从此后,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男贼方罢手。”(第四回)
这段演说,可谓一篇饱含血泪、义正词严的揭露书,不仅淋漓尽致地揭露了中国数千年来男女不平等的严酷现实,而且反映了晚清时期先进女性的觉醒,以及要求解放、渴望平等的心声,在当时具有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正如罗景仁在第四回的评语中所说:
世间种种不平等之事,皆由男女不平等而起。深远者姑置勿论,即如至浅至近之婆媳一项,强女子离开生育我抚养我之母亲,而侍奉渺不相属之姑嫜。为姑嫜者,以为儿子我所鞠育,媳妇礼应侍奉,诃斥如奴婢,差役如牛马,女界所以层层黑暗也。解吾知作者心中无限悲愤,特借演说一番,将男女关头,重重打破。殆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意乎!
二、借笔下的女性形象表达自己对女界革命(即妇女解放)的探索和主张
晚清时期,随着时局的严重压迫及西方思想与女权理论的广泛传播,不少先进人士从救亡图存的现实需要出发,思考和探索解放妇女以及救国救民的方式和手段。作为女性的王妙如则主要从女性自身出发,她的《女狱花》主要叙写两位女子争取妇女解放所走的不同道路。一位是前文提到的沙雪梅,另一位是许平权。两人目的相同,都想解放女性、恢复女权,但在追求女性解放的手段和方式上,二人之间的分歧却相当大:沙雪梅主张使用激烈的暴力革命对抗男性;许平权则认为从当时普通女子的思想状况来看,“不施教育,决不能革命的”,因而主张应采取平和、渐进的方式,即通过广兴女学,使女性在思想道德和知识学问上达到与男子相同的程度,进而摆脱对男子的依赖。作者在具体描写中把二人的主张、做法和结局进行了对比,在对比中表达了自己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态度和主张。正如作者对丈夫所说:
“虽然革命之事,先从激烈,后归平和,喵喵一身,难期圆满。惟此书立意将革命之事,原原本本历道其详,非但一我妙如之现影,实千百万我妙如之现影。”
小说中最先出场的主人公沙雪梅,属于“激烈革命党”,看似侠女的她其实是一个激烈的女权主义者,自从读了斯宾塞的《女权篇》,明白了男女平等的道理后,就对“男尊女卑人权缺”的现实愤愤不平。尤其是受到丈夫多方压制和束缚,在狱中又听说女犯们都是因为丈夫不好或设计陷害之故而坐监狱,在前去帮助开设女报的张柳娟的途中,又受到洋人的骚扰,并从洋人口中听说中国官场的男子“想要升官发财,每以自己的妻女为送上司的礼物”,便对所有的男子恨之入骨,称之为“男贼”,恨不得把男人全部杀死。这位被作者称为“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对于打死丈夫并不感到后悔或内疚,反而“心中很是爽快”。她认为男子是女子的“千世冤家百世仇,只可以杀,不可以嫁的”,呼吁、鼓动女犯们“杀尽男贼方罢手”。因为她痛恨让女性遭受种种不幸与痛苦的现实,并把这一切全部归因于男人,她说:
“男贼既待我们如此,我们又何必同他客气呢。
我劝众位同心立誓,从此后,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男贼方罢手。”
可见,在沙雪梅的意识中,男女两性是完全对立的,女性的痛苦和不幸统统是男子造成的。这种看法显然是相当偏激的,也是片面的,不符合客观现实的。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男女之间并非只有对立、冲突的一面,也有相互依存、相互帮助的一面,小说中帮助、支持许平权兴办女学,创作小说以唤醒女性的男青年黄宗祥与女性的关系便是最好的证明。而女性的不幸和痛苦也与女子自身的愚昧、麻木和恪守礼教等因素有关,所以女性遭受的种种苦难不能全部归因于男子。再说作为人,男女在感情上也是彼此依恋、互相需要的,正如许平权所说:“男女之间,天生成有一种特别的爱情。一切君臣、父子、兄弟、朋友的恩义,皆不足以比他。”(第十一回)
当然,被作者赞为“罗兰夫人一流人物”的沙雪梅,也不是无情之人。她逃出狱门以后,看见“燕子双双,呢喃小语,蛱蝶对对,高下垂飞”,心内不禁想道:“万物有情,各得其偶,何我女子,遭此魔头。”她痛恨“专制夫妇”时代。
(因为此时)“女人的身子当作男人第二财产,种种夫为妻纲,妻为玩物的谬论,一齐出现,做女人的正与犬马无异,无一些自由权利。”
她更渴望“自由夫妇”时代的到来。
“那时男子敬爱女人,女人亦敬爱男子,出则携手,入则并肩,好比连理的枝,并蒂的花,同林的鸟,比目的鱼,你唱我和,实享爱情。夫妇之规则,至此称为圆满功德。照此看来,专制夫妇时代,正是女子黑暗地狱,做女子的,应该拼着脑血颈血心血,与时代大战起来。一战胜后,自然是光明世界了。俗语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今日,正当用着铁血主义,不可以疏解的。”(第五回)
这说明沙雪梅主张使用暴力反抗男性的奴役和压制。公正地说,并非所有的暴力都是可取的,也并非所有的男人都是女性不共戴天的仇敌,要根据情况具体分析、区别对待。如果滥用暴力、不分好坏乱杀男性的话,暴力就会成为犯罪,对女性解放乃至社会改革更是有害无益。而沙雪梅身上明显的有一种滥用暴力和不分好坏消灭所有男子的极端倾向,她曾说:
“难道杀了一个男贼,就罢了么?我欲将你们男贼的头,堆成第二个泰山;将你们男贼的血,造成第二条黄河。”(第六回)
她初次与许平权见面时就说:
“妹妹想组织一党,将男贼尽行杀死,胯下求降的,叫他服侍女人,做些龌龊的事业。国内种种权利,尽归我们女子掌握。”(第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