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男贼尽行杀死”,这是多么偏激而又可怕的想法!男人压迫、奴役女人固然是不公平、不合理的,但女人杀死所有男子或压制、欺辱男人,也是错误而有害的;想要“国内种种权利,尽归我们女子掌握”,则更是难以实现的梦想。小说第十回写“女界革命党首领沙雪梅”联络得“欲将两千年来被男人夺去的权利夺了转来”的张柳娟等女界健将,日夜组织革命,终因革命失败而与七十余名革命女性一同自焚而死。这又是多么悲壮而凄惨的结局!它说明,采用激烈的暴力手段并不能争得女性自身的幸福和解放。那么,怎样才能争得女子自身的解放呢?
王妙如在描写“激烈革命党”沙雪梅进行女界革命的同时,又塑造了另一位寄托她的理想和主张的“平和党”代表许平权。这两位女性的所作所为和思想主张,分别代表了作者探索和追求女性解放的进程。
小说第五回写沙雪梅在酒店中看见“佛婢”(许平权号解佛婢)题写的四首七绝,最后一首为:
沉沉大地风雨斜,天力终差人力些;纤手翻成新世界,香闺普种自由花。
沙雪梅看后既高兴又感慨,说:“这个女子定是我们的普教主,但恨今日无缘,不能共谈心曲,又不留下真名姓,使人可以物色,真所谓天涯海角无寻处,若要相逢在梦中了。”
可是,当她与许平权本人意外相遇时,却又因两人在追求妇女解放的手段和方式上存在较大分歧而话不投机,展开了舌战:
平权问雪梅道:“姐姐这回出来,必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未知手段如何?”雪梅道:“妹妹想组织一党,将男贼尽行杀死,胯下求降的,叫他服侍女人,做些龌龊的事业。国内种种权利,尽归我们女子掌握。”平权道:“这样的革命,妹妹想来,恐做不成功的。”雪梅道:“何以做不成功?”平权道:
“凡流血革命,施之于不同国土,不同宗教,不同语言,不同种族,一无爱情的人,很是容易。女子与男人,同国土,同宗教,同言语,同种族,爱情最深,革命安能成呢?”(第八回)
作者让她俩就女界革命究竟应该采取“激烈”还是“平和”的方式进行辩论。沙雪梅主张采取激烈革命的方法,即采取武力手段除去恶劣的男性。她认为,生命和自由同赋,“此刻不要革命,则重重束缚与牛马无异,还成一个人吗?”许平权则主张采取教育的方式,以平和的手段逐渐实现男女平等,反对像沙雪梅那样使用暴力手段。因为我国“女子不读诗书,性灵锢蔽,紧缠小足,身体戕贼”,从而导致在体格和智力上男强女弱,故女子“欲行激烈的革命,万不能成功的”。另外,女子须“有自由的资格,方能享受自由。没有自由的资格,决不能享受自由。今日普通女子,一无学问,愚蠢不亚于马牛。若即把他自由,恐要闹出大学程氏一大的笑话来了”。因此,当务之急,乃在施行教育,“不施教育,决不能革命的”。她指出的具体方法有以下两条:
一条是除去外边的装饰,一条是研究内里的学问。何为除去外边装饰?沙雪梅先生的《仇书》大约你们已看过的,书中有一节说:女人的种种装饰,皆男人种种的制服,譬如带环儿,即是插耳翦的意思。带手钏,即是带手枷的意思。缠小脚,即是刖足的意思。涂脂抹粉,即是插了粪扫帚,搪了花脸儿,伏地请罪的意思。他的说话,虽未免于激烈,但我们女子,真正何苦做这无益的事呢?且好好一双耳朵,无缘无故刺他两个洞,受这无罪的毒刑;好好一双手臂,带着这重累的物件,运动上诸多不便。至于紧缠小足,不但行路不稳,实为致人死病的魔鬼。花粉之质,尽属汞石,涂在脸儿上最易侵害血管,这是我们应该赶紧除去的。除去以后,自然身体强壮,手足灵便,正可趁着如箭的光阴,做些光明正大的事业呢。何为考究内里的学问?我们国中,普通女子德育、智育、体育之事,一些儿也不讲究,做姑嫜的,差役媳妇几如奴婢。做晚娘的,虐待前子无异仇敌。买来的丫环,亦是人类,任意鞭挞,反不如善良家之猫狗。我们女人,专讲装得如花枝一般,嫌身躯雄健,每有减食为瘦弱的,非有大事,决不肯散步街市,终日坐在深闺,描鸾刺凤,以致思想呆滞,做起事来,较男子终逊一筹。照此看来,女人若有学问,决不如此举动,被男子种种看轻了。且更历史地理,则世界大势心中了然,思想自然而然发达起来。精通格致算术可以制造器械,谋些铜钱,不必生食男人的血本。咳!我们女子能够如此,男子自恭恭敬敬,两手捧了权利还我们呢。今女子竟能自食其力,若男人犹行野蛮手段,无难与他各分疆域,强权是无处逞的。(第十一回)
为了实现自己的主张,许平权游学日本,学习师范,结识了志同道合的青年黄宗祥,回国后创办女学,宣传“若要权利,先贵独立”的道理,她说:
“天下动植诸物若要权利,先贵独立。同胞妹妹啊!我们今日不必去夺男人的权利,只要讲求我们的独立。若我们能独立,那男子不得不将权利还我们了。”
她劝说同胞姐妹:“从此后,将恨男子强权的心思,变为恨自己无能的心思;将修饰边幅的时候,变为学问的时候。恐须眉男子,将要崇拜我们了。安敢逞强权呢?”(第十一回)十几年以后,女学大兴,“女子状态很是文明,与前时大不相同。做男子的,亦大半敬爱女子。”平权大愿已遂,想起与黄宗祥“女界振兴之日,为你我完姻之日”的约定,心想:
“今日女界也可算昌明了,虽宗祥见我时并不将此事提起,但是他也如我的样子,用了心血数十年,竭力把女界洗出光明,今日不与他完姻,未免失信,且我若不婚嫁,国中普通女人必误会我不悦男子,将来愈传愈误,必人人欲为沙雪梅,欲为文洞仁,大伤天地生成之道,安可因区区一身的习惯,为两万元女子的祸根么?”便与相恋多年的黄宗祥成婚。(第十二回)
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王妙如笔下的两位女性,目的相同,结局或命运却大不相同。它表明作者赞成的是许平权的思想和主张。即她不同意把男女不平等的现实笼统地归咎于“男贼”的压制,也不赞同女子仅仅以激烈的暴力手段去争取自身的权利和解放,但作者显然并没有完全否定暴力的使用,只是有所侧重,因为她深知“改革之事,须由激烈党之破坏,方有平和党之建立”的道理,所以在沙、许争论的最后,通过许平权之口再次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革命之事,无不先从猛烈,后归平和,今日时势,正宜赖他一捧一喝的手段,唤醒女子痴梦,将来平和革命,亦很得其利益。”(第八回)且在小说中,给沙雪梅以较多的篇幅,由她引出许平权的故事,逐渐从偏颇激烈走向持正平和,正是为了表现自己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探索和主张的需要。
三、借笔下的女性形象探讨男女不平等的原因,寄寓自己的理想妇女观和两性观
我们知道,男女不平等的原因十分复杂,其中主要原因在于男人的自私、专横和传统的思想道德及伦理制度。许平权在女学堂开学时的演讲中指出:人类社会开始的时候,
“只讲强权,不讲公理”,“自来女人的势力比男人稍弱些,安得不受其压制呢?”但是男女不平等的现实并不是男子单方面造成的,女性自身也有不可忽视的责任。许平权的最大长处,在于她意识到了这个原因,而不是像沙雪梅那样仅仅站在女性一边,一味怪罪和痛恨男子。她说:
“女人的弱点在于依赖性质。愚蠢的下流女子,我且不必说他,即在诗礼人家,做女子的,早眠晏起,不治生业,日高睡醒,缠脚梳头,已虚度了半日光阴,中膳用过,或者凝妆静坐,或者看些闲书小说。至于管理家政,也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一生的大目的,只在夫婿登龙,博得一副花封紫诰就是上了天堂了。咳!这种无行无业的女子,若不受忍苦耐劳的男子管束,亦非公理。男子的所以压制女子,一则由于女子衣食专赖男子供给,经济上很多困难;一则由于不明道理的女子,男子宠他些,必至弄娇撒泼,生种种过分的要求。”(第十一回)
这里,许平权的观点虽然并不是完全正确或无可挑剔,但却切中要害。因为女性的最大弱点确实是缺乏独立而崇高的理想和追求,对男子(主要指丈夫)有着太多的依赖。而过于依赖男人,就必然要受制于男人,从属于男人,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这样的女性仍然存在,更不用说在新旧更替的晚清社会了。当时,不少人都在探讨和思考这个问题。
1904年亚特在《论铸造国民母》一文中指出,女性之所以“依赖心重”,“其故有二。一中于家主专制之苦。一苦于无自营生计之力”。1907年张竹君在《女子兴学保险会序》里说,女性的痛苦,“半由于男子之压制,半由于女子之放弃。彼男子之肉,其不足食矣。吾女子之构成此险者,厥有二原因:盖一由于不知学,一由于不能群”。同年秋瑾在《中国女报发刊词》里说:“人心薄弱,不克自立,扶得东来西又倒,于我女界为尤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