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绣球》是晚清文坛上一部反映妇女问题的小说。最初刊于光绪三十年(1905年)《新小说》第二卷,署“颐所述,二我评”。颐琐是谁?学术界有两种说法:一说颐琐是汤宝荣,字伯迟,号颐琐;二说“颐琐当为梁启超的化名”。任何作品都是它的时代的产物。《黄绣球》虽然是男性作家创作的文本,但体现了可贵的人文关怀与进步的女性意识,它所阐发的对妇女解放问题的见解,对晚清妇女生活和思想的反映,对女性价值的重新思考与认同,对两性关系新境界的探索与憧憬,以及女主人公黄绣球立志自强、创办女学的精神,真实地反映了晚清时期的先进男性渴望女性自强自立,走向社会,与他们一起挽救民族危亡、改变社会面貌的心理企盼,展示了晚清妇女生活与观念的新变,代表了晚清社会意识的一个重要方面。
一、对不缠足和兴女学的生动反映
黄绣球原是个传统型的家庭主妇,过着生儿育女的单一生活,受西方妇女解放思想影响和丈夫的启发,她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成为一名带头放脚、创办女学的新女性。作为女性,小时候缠脚的痛苦、不能读书的无奈和婚后的生活,使她对男女不平等深有感触。她想:
“自古以来,男女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做了个女人,就连头都不好伸一伸,腰都不许直一直?脚是吃尽了苦,一定要裹得小小的。终身终世,除了生男育女,只许吃着现成饭,几时世界上女人也同男人一般,能够出出面,做做事情,就好了。”她向往像男人那样出门做事,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反映了晚清新女性的思想和追求。她们针对相夫教子的传统思想提出:
女子者,国民之母也,安敢辞教子之责任;若谓除此之外,则女子之义务为已尽,则失之过甚矣。
从中可以看出她们在做贤妻良母之外,还想为社会尽些义务。因此,当绣球听说世界上也有女子做事时,异常兴奋。她认为女性“既是可做事,也就可以谈谈学问”,“再做些事业”,而做事就必须放脚。于是她首先放脚,并因劝周围的妇女放脚做事而被捕入狱,但出狱后仍然坚持宣传。她感化了两个尼姑,编了一些白话弹词,让她俩扮作女先儿各处弹唱,宣传妇女放脚、读书和婚姻卫生、体育胎教,养成做国民之母才能遗传强种的道理。她提倡女性争取自由平等的权利,认为妇女之所以瞒夫藏私就是因为权不平等,男人压制女人造成的,所以,她反对男人对女人的压制,主张男女“平等平权”,反对女人服从男人,希望女人团结起来,“争出个做女人的权来”。对于婚姻,她认为男人能再娶,女人也能再嫁,反对守节,认为守节是男人对女人的压制和束缚。要提高女性地位,还必须读书、讲学问,因为“有了学问,自然有见识,有本领”。于是,她以北美女杰美利莱恩为榜样,走教育救国之路。她出钱并宣传募捐,联络女医生毕去柔创办了“城西女学堂”,又与丈夫一起开设了“黄氏家塾”。他们以培养人才、开通社会风气为目标,给学生传授新知识和新思想,受到人们的好评。以后根据需要又建了几处女学堂,使女性有了读书的机会和场地。
本村面貌改变后,绣球又帮助张开化到邻乡办学,不久,邻乡也旧貌换新颜。但自由村的新学却受到守旧势力的排斥和摧残,继任县令猪大肠以种种借口对新学横加干涉,“女学堂也说是有伤风化,禁去几处”。她便和丈夫商议,联合大众,组建了义勇队和女军,经过努力,实现了地方自治。可以说,黄绣球是晚清先进男性理想中女性形象的代表,她从封闭的家庭走向社会,打破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规范,实现了她的人生理想,为妇女解放指明了道路。她不仅解放了自己,使自己的生活丰富充实,而且使周围女性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在她的影响下,那些官绅眷属,有的放脚,有的捐钱办学,有的上学读书,还有的出任女学堂的教习。她们的生活完全是当时先进女性生活的形象反映。
晚清以来民族危机的日益严重,西方文化的传入与激发,迫使人们救国自强。一些有识男性在寻求救国之路的时候,受西人提倡天足、创办女校、男女平等的影响,把着眼点落在传统女性生活的消解与重建上,他们反对缠足,提倡女学。宋恕曾指出:“西国女人皆识字,中国则绝少。人之生也得母气居多,其幼也在母侧居多,故使女人皆读书明理,则人才、风俗必有大转机”。他建议“每保设女学馆一区,公择识字女人为师”,还劝女性将“省下来的缠脚工夫”用于识字。早期改良主义的代表郑观应也建议“广筹经费,增设女塾”,预言“易裹足之功改而就学,罄十年之力率以读书”,则“天下女子之才力聪明”必不在男子下。早期维新派陈虬则指出:“泰西男女入学,故材亦相等”,而中国“无故自弃其半(指女子)于无用,欲求争雄于泰西,其可得乎?”1897年,梁启超发表《变法通议·论女学》,抨击了缠足陋习的自私与残酷,提出“缠足一日不变,则女学一日不立”。将女子不学、不能自养,认定为中国衰弱的根源,他说:“故曰国何以强?民富斯国强矣。民何以富?使人人足以自养,而不必以一人养数人,斯民富矣。”女性学有所长,可以自养,中国便可以逐渐富强,这就是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志士对妇女问题的基本观点。他们的主张启迪了国人的觉醒,一些觉醒较早的女性,在对男性思想家关于妇女解放的号召积极回应的同时,她们的自我解放意识日渐增强,开始思考如何谋求妇女解放,努力探索解放女性的方法和途径了。
1896年8月,一位署名“鸳湖痛定女士贾复初”的女性在《万国公报》上发表了《缠足论》。该文议论戒缠足之法,分为“治本”、“治标”与“旁治”。其中“治本之法”即“广女学”。“治标之法”除了朝廷严加申警,另外即是“士大夫宜自立戒缠足会,同志入会者,皆自戒其妇女,而互相稽查,违则斥出议罚”。1904年,张竹君在爱国女校演说时强调:“欲言救国,必先教育,欲先教育,必先于女子,而女子所宜先者,则首自立自爱,次则肆力学问,厚结团体”。可见先进男性的看法得到了知识女性的认同,他们大都认为不缠足只是使女性成为有用之人的第一步,与之密切相关的便是学习知识和自尊自立。于是便积极投入到反对缠足、兴办女学的活动中去。1897年春,维新志士谭嗣同、梁启超、康广仁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不缠足会。下半年,梁启超又与经元善、康广仁等人开始筹备女学堂事宜。他在11月15日的《时务报》上发表了《倡设女学堂启》,阐述女子教育的重要性。当日,诸位发起与赞助人便举行了第一次筹备会议,梁启超因为前赴湖南,出任长沙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未能参与其后的筹备工作,便由其夫人李端蕙代表。为了扩大女学堂的社会影响,维新志士的妻子们成立了女学会,创办了《女学报》,充分表现了知识女性对女学的热心。经过认真筹备,1898年5月,中国人自办的第一所女学堂创办于上海,虽仅存两年,但兴女学却由此开始,仅1901~1905年(《黄绣球》最初刊于1905年),全国主要城镇便涌现了不少女学堂:1901年留日归国学生杨白民在上海创办城东女学;1902年蔡元培在上海创办爱国女校,上海开明士绅吴怀疚创办务本女学,广州女医师张竹君创办育贤女学,杜清池在广州西关创办培英女学,何承畴、顾实在常州创办争存女学;1903年胡和梅在无锡创办胡氏女子小学;1904年曾广镛在长沙创办淑贞女学,吕碧城在天津创办北洋女子公学,张竹君在广州河南创设女子工艺学校,俞树萱于上海创立女工传习所,史家修创立上海女子蚕桑学堂;1905年张竹君在上海创立女子中西医学院。其中,女性的介入已颇为引人注目。由于传统势力和习俗观念根深蒂固,即使将办学需要募集经费的艰辛搁置不谈,仅女学堂的创办,便不可避免地要与传统观念及保守势力发生剧烈的冲突,遇到不少艰难与坎坷。如广东在20世纪初因风气渐开,自办女学堂不下10处。绅界中人对女学堂众说纷纭:有的视自办女学堂是“胆妄已极”之举,认为绅士之妻出任女校教习是“大伤风化”,主张查封女校,对女校长、女教员“饬其夫家母家严厉管束”。地方长官则以“维持学界,纲纪社会”为由,对女学堂动辄查察严禁。
尽管如此,不缠足与兴女学毕竟排除种种障碍,在晚清妇女的生活中出现了。文学是一定社会生活的反映,与其他女性题材的文本相比,《黄绣球》通过绣球放脚和兴办女学的故事,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晚清以来妇女生活和思想中的新因素。所以阿英赞道,“当时产生的妇女问题小说,最优秀的要推颐琐的《黄绣球》”,“所以说这是当时妇女问题小说的最好作品,主要由于这部书保留了当时新女性艰苦活动的真实姿态,当时社会中新旧斗争经过,反映了一代的变革”。
二、对妇女价值的重新定位与认同
从《诗经》到明清小说,文学长廊里能得到肯定的除贤妻良母形象外,很难找出其他类型。即使像刘兰芝、杜十娘、林黛玉等具有反抗意识的女性,也大都落入男性社会赋予女性的价值窠臼:爱情———婚姻的幸福,这可以说是她们生活的全部意义。《黄绣球》则对女性的社会角色和人生价值进行了新的描写与建构,代表了晚清精神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文本中,黄绣球、毕去柔等女性已不再是单一的家庭角色,她们的追求也不单是婚姻幸福,而是要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
先看黄绣球,她原名秀秋,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向来只道是女子不能同男子一样做事,故此十几年来”,遵循着“妇女不出闺门之训”,她的价值仅仅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觉醒后立志要做一番事业,把地球绣成锦绣,改名绣球。她觉得“做女人的也不是只为梳头裹脚,做活计”,而应放掉双脚,扩充知识,“在本分之外再做些事业”。她劝说王老娘和曹新姑,将尼姑庵捐给女学堂做教室,在毕去柔等人的帮助下,在自由村创办女学堂。幸得新任县官施有功的支持,在全县普遍开办了男女学堂,面貌大变。但她不满足已取得的成绩,又帮助邻乡兴办学堂,使邻乡也旧貌换新颜。她认为,“人民不能离族以居”,中国人应该爱国、爱同胞。可见她已具有民族意识和爱国之心。所以,她要在社会的大舞台上,做得更为有声有色,“打一出好戏”,给罗兰夫人看,为中国的女性争气,成为“二十世纪的女豪杰”。她认为,“只要人能独立自由,自由又能自尊,不论男女人人都是平等。”“女人也是一个人,岂可看轻。”作者借张开化之口称赞她,“真是世界上一枝自由花,插到那里开到那里”,表现了男性对女性价值的肯定和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