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时代的妇女,还有一种悲惨的遭遇,就是被出或被弃。男子可以三妻四妾,眠花宿柳,却不容女子有半点越轨行为。诚如恩格斯所说:“多妻和偶尔的通奸,则仍然是男子的权利……女性大抵被要求严守贞操。”妻妾要是有通奸之类的“不贞”行为,便被认为是丈夫的大耻辱,即将面临残酷的处罚,甚至被出或被弃。封建的“七出”之条第三规定,丈夫有休弃失节妻子的权力。《简帖僧巧骗黄甫妻》(《喻世明言》卷三十五)通过杨氏的遭遇,既反映了官僚机构的腐朽,又反映了地位低下的妇女生活。如果说本篇中的杨氏是因为丈夫怀疑她的贞节而殴打她、在政权的支持下休弃她的话,那么,《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喻世明言》卷二十七)中的金玉奴则是因为高中之后的丈夫要另攀高门而“被弃”的。虽然作品后半部分描写金玉奴遇救后以官员之女与莫稽重新团圆,但它还是描写了在等级观念浓厚的社会里,下层妇女的悲惨处境。
在封建的男权社会,不仅有夫之妇命运多艰,失去了丈夫的寡妇的命运更为悲惨。《况太守断死孩儿》(《警世通言》卷三十五)就真实地反映了寡妇的悲剧命运。年仅二十三岁的邵氏,深受“一女不更二夫”等传统意识的影响,在丈夫去世后,把苛刻的妇道当成天然的品性,自觉地按照封建社会要求妇女的品德———为夫守节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在别人的阴谋勾引下,人性的力量使她突破了那种品德的束缚,与仆人私通了。这让流氓无赖抓住了把柄,纠缠不休。恼怒中她杀了破坏她名节的人,引颈自尽,为的是谢我亡夫于地下”。在礼教森严的时代,不知有多少妇女的青春和生命断送在贞节观的屠刀下。
“三言”不仅真实地描写了一般妇女的悲剧命运,而且也描写了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妓女们的悲苦和艰辛。比起其他妇女来,被生活所迫而沦为妓女的妇女尤为不幸。可以说,她们是妇女中最悲惨的一部分。她们是女人,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人。“妓女”这个界定把她们的命运推向了悲剧的极端,使她们被视为贱流,被当做商品公开出卖,被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肆意欺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玉堂春落难逢夫》(《警世通言》卷二十四)就深刻地反映了杜十娘、莘瑶琴、玉堂春被买卖、被殴打、被欺凌的悲惨遭遇,谴责了不把她们当人看待的鸨母和王孙公子。
《红楼梦》也深刻地描写了封建社会各个阶层妇女被摧残、被毁灭的悲剧命运。曹雪芹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一回中,通过“薄命司”的册子和“红楼梦”新曲,预示了小说的主要情节。所谓“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正是在暗示女性的悲剧命运。尽管《红楼梦》中的女性出身、经历、性格各不相同,结局却是同样的悲惨和不幸。《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在某种程度上是当时社会现实的缩影,大观园女儿国里命运最悲惨的,首先是那些身居奴仆地位的丫鬟使女。她们既要侍候女主人,受女主人的气,又有可能成为男主人从肉体上进行践踏和蹂躏的对象。在贾府侍候王夫人多年的金钏儿,只因顺着宝玉的话茬儿说了两句话,就被王夫人打了个嘴巴,并立即叫来了金钏的母亲,让把金钏领回去,使金钏含羞忍辱、含冤自尽。光明磊落、“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生而为奴已是不幸,更不幸的是连做一个清白正直的丫鬟也不可得,反而因模样十分标致,眉眼儿长得像林黛玉,就背上“狐狸精”的恶名,被撵出了大观园,最后含冤而死。迎春丫鬟司棋,不仅情书被抄,而且被几个媳妇当成“罪犯”拉出了大观园。作者围绕金钏、晴雯、司棋等丫鬟的悲剧,写出了荣国府丫鬟的命运和地位,同时还暴露了人情的淡薄冷酷。在大观园里,贵族小姐的命运也是悲剧性的。林黛玉虽是贾母宠爱的贵族小姐,她的命运却非常不幸: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在礼教森严的贾府,她精神上处处受到压抑,深感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孤独苦闷中与宝玉建立了“知己”的爱情,却遭到“金玉之说”的威胁,不能实现。在宝玉与宝钗成婚之夜,黛玉在凄凉冷落的潇湘馆,满怀悲愤,焚掉诗稿,呕血而死。宝钗因家有钱势,“端庄贤淑”,博得贾母和王夫人的喜爱,终于与宝玉结成了“金玉良缘”,但婚后不但没有得到幸福,反而因宝玉出家而守了活寡,成了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都是侯门闺秀,但都有自己的不幸。荣为贵妃的元春,死在了“不得见人的去处”;迎春自幼缺少母爱,长大后由父亲做主嫁给了纨绔子弟孙绍祖,被孙绍祖作践折磨而死;探春的不幸是远嫁海隅: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惜春的悲剧命运是当了尼姑: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红楼梦》还反映了贵族少妇的不幸命运。凤姐作为贾府管家的孙少奶奶,精明能干,有权有势,但她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没有生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女人如果没生儿子,她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丈夫就可以纳妾或休妻再娶。而贾琏也正是借口宗祧无继或明或暗地干着淫乱无耻的事情。凤姐没生儿子,又想落个“贤良名儿”,于是她留下平儿做丈夫的妾,以便挡住丈夫再娶的企图,维持自己的地位。不料贾琏竟背着她偷娶了尤二姐为二房,这叫她如何容忍?特别是当她得知尤二姐怀孕的消息后,便设计害死了尤二姐。这不但不能解除无子对她地位的威胁,反而增加了贾琏对她的反感和不满。就是这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少妇,生前“机关算尽”,也未逃脱“一场欢喜忽悲辛”的命运。最后被丈夫休弃“哭向金陵”。李纨青春丧偶之后,套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清静守节,过着“槁木死灰”一般的生活,虽以自己凄凉悲苦的一生换得了封诰,但却“昏惨惨黄泉路近”。作者对这位以一生的凄清,换取了“虚名儿与后人钦佩”的节妇,表露了沉痛的哀怜之情,实际上也控诉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和摧残。
以上各个阶层女性的悲剧说明,在封建时代,妇女不论处在什么样的地位,她们的命运都是不幸的。虽然这些贵族小姐、少妇、贵妃的悲剧命运与丫环、侍妾们受压迫受摧残的悲剧命运有所不同,但她们都没有逃脱被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及其礼教吞噬的命运。
“三言”与《红楼梦》在同情妇女、反映妇女不幸命运时,倾向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女性的身份、地位有些差异,“三言”主要描写的是中下层女性,《红楼梦》则主要描写上层贵族女性及其周围的丫环、侍妾。而且,《红楼梦》对女性的生活和未来,常常流露出一种非常浓厚的绝望、宿命和虚无的情绪,而“三言”则不全是。“三言”虽然也有一些宿命的描写,但部分作品对女性的生活和未来不像《红楼梦》那样绝望,一些遭遇不幸的女性最后还是得到了比较好的结局。这也许就是“三言”中的有些作品不如《红楼梦》深刻的原因之一吧。
还应指出,“三言”与《红楼梦》都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了妇女的生活和命运,它们所称赞、同情的对象,主要也都是年轻女性,尽管它们产生在两个不同的朝代,但是在妇女主题的局限性方面,也存在一些相似之处,这里就不一一尽述了。通过以上比较,我们发现,《红楼梦》在妇女主题方面,显然受到了“三言”的影响和启发。这种影响,主要反映在二者所共有的,诸如塑造品貌兼优的才女形象和为女子呼吁社会地位,歌颂女性对爱情婚姻的追求,揭露封建社会及其礼教对妇女的压迫等方面。但是《红楼梦》并不是“三言”妇女主题的简单的传递。它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距离,各有所长,各有不足。这既与分属相连而有区别的两个不同时代的文化背景有关,也与二者分别出于两个不同的民族作家之手有关,还与冯梦龙、曹雪芹的经历、个性及美学思想关系密切。比较而言,“三言”是以反映新兴市民阶层的要求、愿望出现的,它虽批判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摧残和束缚,但也反映了新兴市民阶层的精神风貌和道德观念,给人以希望和鼓励。而《红楼梦》产生在封建末世,是以直接的反封建面目出现的,它主要批判了封建上层社会和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压迫,“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基调给人以沉重、悲凉的感觉,这使《红楼梦》成为具有自己特点和社会意义的名著。尽管如此,“三言”与《红楼梦》在妇女主题上的相似之处,不仅反映了“三言”对《红楼梦》的影响,而且也反映了封建礼教占统治地位的男权社会,各民族、各时代的进步文学在妇女主题上存在着一定的趋同性。
【参考文献】
[1]冯梦龙:《智囊·闺智部总叙》,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52页。
[2]冯梦龙:《情史》“情侠类”总评,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32页。
[3][4]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见《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妇女》,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135、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