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中国文学中,作家们塑造了众多具有鲜明个性特色的女性形象。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南北朝民歌,到唐诗、宋词、元曲,对女性形象的刻画从来没有间断过。明清小说中,表现女性生存状态和感情命运的作品也为数不少。明代笑笑生的《金瓶梅》就是第一部充分塑造女性形象的长篇小说,书中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从整体上看,具有一些不同以往的特点。由于《金瓶梅》是一部面向市民阶层的市井小说,在女性的描写对象上,笑笑生趋向于塑造市井女性,受制于笑笑生作为男性作家的性别意识与作家表现审美理想的需要,迎合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等,《金瓶梅》中女性形象的塑造仍未摆脱“类型化”的特点。
一、市井化倾向
《金瓶梅》中女性形象的市井化主要是比较宋词中的贵族女解子而言,以及《金瓶梅》中的女性在语言、行为、思想感情上所体现出来的明代后期市井女性的思想状态与价值观念。
其一,《金瓶梅》中女性的语言通俗、直率,生活气息浓郁。试读并比较以下几段文字:
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烧罢纸,满眼泪坠。叫了声人也天也,丢的奴无有个下落。实行望和你白头厮守,谁知道半路花残月没。大姐姐有儿童他房里还好,闪的奴树倒无阴,跟着谁过?独守孤帷,怎生奈何?恰便似前不着店,后不着村里来呵,那是我叶落归根收园结果?叫了声年轻的小哥哥,要见你只非梦儿里相逢,却不想念杀了我!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前两段《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孟玉楼有思念,说思念,有孤独,说孤独,心直口快,直言其事,是毫无避讳,口没遮拦的,这种语言完全是属于市民阶层中的女性们的语言。而后两首宋词中的贵族女性不是“欲说还休”,就是“泪暗滴”,即使说出来,也要借景抒情,宕开一笔。
其二,从《金瓶梅》中多数女性的思想感情和行动来看,她们大胆、泼辣,具有不同于贵族女性的思想价值观念,更注重现实的利益和生活,而对传统的女性贞节和个人名誉等问题,并不十分在意。例如,孟玉楼原来的丈夫布贩杨宗锡去世之后,家里存储了不少钱财、首饰和木器家具。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卖翠花的薛嫂儿和她的姑姑给她介绍西门庆,她考虑到自己的情况,和西门庆彼此相看之后就定了亲,不久就嫁给了西门庆。作为一个市民阶层的女性,孟玉楼是个比较现实的女人,她懂得女人要想生活得实在、幸福,就是嫁人。所以,她没有宋词中的大家闺秀的含蓄羞涩、顾虑重重,更无“从一而终”的传统贞节观的羁绊,她可能也明白西门庆贪她的人,更贪她的财,还是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西门庆死后,“清明节寡妇上新坟”,李衙内看上了她,她看见李衙内生得一表人才,两人年纪也相仿佛,就动了心思:
“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
“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什么?到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
嫁人的话,她自己还没曾出口,李衙内已派官媒陶妈妈来说亲,她仔细询问了李衙内的年龄、姓名和婚姻状况等重要问题后,又慷慨地答应了。她两次再嫁都是冠冕堂皇、风风光光,而且都是带了自己的家财。尽管由于社会条件的限制,没有可能去进行详细的交往和了解,但她和西门庆当面相亲,与李衙内两情相悦,并向媒婆了解男方的有关情况,特别是婚姻状况,说明她比较现实,对自己的婚姻比较慎重。她毅然改嫁、自择丈夫的举动,不仅表现了市民女性反叛传统的时代精神,而且反映了一些寡妇对结束寡居孤凄的生活、重建幸福家庭的憧憬之情。正因为她有财带去,比较现实,善于为人处世,忠于所嫁丈夫,所以她才能先后在西门家、李衙内家挺起胸脯,站稳脚跟,过上了在当时那个社会里算得上比较幸福的生活。
再如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的妻子王六儿,是宰牲口王屠的妹子,她答应和西门庆幽会,并非出自感情,而是为了得到实际的利益或好处,所以她常常借着幽会之时向西门庆诉苦,西门庆给她买了丫鬟和房子,她又替丈夫韩道国说情,让他到外面办货,借此发财。西门庆死后,她与丈夫出主意,拐了一千货银,到东京投奔女儿去了。翟管家失势后,又与女儿一同回到清河,母女两个为了生活做了暗娼。如果说西门庆的妻子吴月娘是一个相夫持家的好手,真不如说王六儿才是符合市侩家庭,更注重现实的利益和生活、持家有“方”的妇女典型!她凭自己的身子和相貌,把自己的家安排得舒舒服服,不仅有了丫鬟和新房子,还给丈夫谋到了好差事,挣下了不少的钱财。也许有人会指责她,说这样持家和帮助丈夫,未免于廉耻有亏。其实整个《金瓶梅》中,顾廉耻的人能有几个?当时的社会是一个人欲横流的社会,身处这样的环境与时代,王六儿受社会风气的影响,敢于放开胆子,去为自己和家庭谋利益,而不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和“从一而终”贞节观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市民女性的思想感情和大胆泼辣的性格特点。
当然,笑笑生也写到了贵族妇女,但言行举止的营造使贵族女性不免带有市井妇女的色彩。例如林太太是王招宣府里的贵妇人,“招宣”这官职,要比“提刑”大得多,所以招宣府就比西门家显得富贵华丽些。林太太在王招宣去世后,表面上按照传统礼教的要求抚孤守寡;事实上,儿子王三官不务正业,终日和一般光棍鬼混,常常宿娼嫖妓;而她自己也并未真正地为夫守节,而是假托在一个“尼姑庵儿打击”,却与漂亮男人幽会。西门庆因为听到郑爱月说她是个风月能手,便打通了她的牵线人文嫂,和她勾搭上了。一个贵族世家的夫人,住在朱红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节义堂”三字住宅里的,竟然也忍受不了寂寞无聊的生活,而红杏出墙了。再如出身于官宦人家的吴月娘,作者说她“秉性贤能”,但她也染上了不少市民社会的庸俗习气。当李娇儿娶进门的时候,“月娘十分懊闷,只是娇儿带来倒有三千银子,月娘便不做声了”。为了攫取花子虚家的财物,她出主意用不光彩的手段接受李瓶儿转来的财产。七十五回中她和潘金莲怄气,什么话都骂得出来,失去了以往自尊的身份。实质上,还是因为潘金莲在她门外,公然叫西门庆去自己房里睡,向她的主母地位挑战,引起了她的恼怒,于是,她以第一夫人的身份硬把西门庆逼进孟玉楼房里,一方面她显示在主持公道,另一方面借此表达自己的不满。李瓶儿生了儿子,她又借着这个儿子,高攀上了乔大户家。最能表现吴月娘趋炎附势的是春梅游旧家池馆之时,春梅虽然已经有地位、有势力,然而她还是按照过去的尊卑,称呼吴月娘为大娘,而吴月娘却屈身自卑,满口奉承春梅,这不仅显示了西门家的衰败,而且也流露出了吴月娘身上的市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