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花和志远,从不同的方向行来,因是去同一个地方,便会越走越近。庭花看见志远,不免多打量了几眼。这本是人的一个基本特征,当遇见许多人时,不会特别注意其中某一个,而只看见一个人时——尤其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就会对他特别注意了。加之双方都较年轻,注意的几率就会更高。
论年龄,志远肯定比庭花大得多。他已经三十出头,足比庭花大十岁以上。但三十来岁和二十来岁,都同属年轻人范畴。庭花对同属年轻人的志远多看几眼,在所难免。何况志远,和灵泉寨别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不大一样。比如立凯的小儿子志福,立清的二儿子志根,海成的小儿子永山等等。因这些三十来岁的男人,都各有家室,志远却孤身一人。志远的孤身,又与徐长嫂两个儿子不同。徐老二和徐老三是娶不到老婆,不得不孤身。志远却已前后娶过两次老婆。两次离婚都是志远的主意。女方本不愿离的,志远一定要离,有什么办法?好在志远并不苛刻女方,每次离婚,都给女方一些补偿。因此志远的孤身一人,是他眼下的一种选择。他并非要选择独身,是总对原先的女人不太满意,想追寻一个更好的。定文对儿子的行为,虽也多有批评,却并不十分阻止,至多是一些告诫。看来,曾在大城市读书的经历,使他比一般人更开通一点。他更看重的,还在子嗣。志远的第一个老婆,已给志远生了个儿子,离婚后,她虽带了儿子在娘家生活,却一直没再嫁人。志远按法院裁决,每年付给生活费,从不赖账。除了志远给的外,定文还另外再给一些。当然是为了孙子。孙子仍然姓宗,只要他去了,亲他得很,左一个爷爷,右一个爷爷地叫,别说有多么高兴了。大约因为这个缘故,对志远的事,也就不太干预了。要说有一点干预,便是希望志远和前一个妻子复婚。志远当然不会同意。但这提醒了他:父亲是为了常能见到孙子。于是不知用什么办法软化了前妻,让他常把儿子接回家来。如此一来,定文就不再干预他什么了。反过来一想,倒还另有几分荣耀。想到他在那个恐怖年代,差一点就成了光棍,到三十余岁头上,才别无选择地要了一个病恹恹的女人。儿子这一代,情况居然大变。看来,老天爷是要通过儿子给他补偿,把他曾经失去的一切,加倍地捞回来。
面临再一次择偶的志远,自然在个人形象方面多有讲究。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裳穿得格外时新。不下地时,皮鞋擦得锃亮。再加颇为修长而劲健的身躯,整个给人的感觉,虽说不上风流倜傥,也算得光鲜亮堂。这也是让庭花不能不多看几眼的原因。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对异性的敏感自不待言。还需要说明一点,如今农村,对男女婚姻年龄差异,远不如过去那么计较。尤其外出过的年轻人,对此更为宽容。因此,尽管志远比庭花大十余岁,庭花却在这方面没有太强烈的感觉。她只有一个较为明确的概念:这个男人离过婚。如此而已。
庭花面对志远为之“一动”,也仅仅是“一动”,此外还没有更多想法。而志远对庭花呢?作为一个曾经两次离婚,并多次对女人作过对比和选择的男人,也算老到了。一旦某个女人出现在眼里,对她的品级,一般不会定错。不管守云这个人历史上曾有多坏,不管宗姓许多人对守云怎么诅咒——诅咒他生个儿子呆傻,生个女儿丑陋等等,志远的父亲定文,便是其中一个——这使志远也从来不把守云一家人看好。但眼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守云之女,却不能不让他另眼相看了。他倏然一惊,没想到守云这个最小的女儿,不仅大异于前面的三个姐姐,秀美有加,而且好一副机灵相;个子也不像三个姐姐一样偏矮,而是高挑。
其实庭花这些优势,从十六七岁就开始展露,到十九岁,就展现得尤为充分了。只是这段时间,她在城里打工,有时回家,也凑巧没逢上过志远。志远这时突遇庭花,怎能不生出惊异?加之在此空旷野地,志远为之心动,便是必然的了。
一般情况下,男人都会主动一些,尤其志远这样已有两次婚娶的男人,根本不存在小青年那份面浅。既被眼前这位女子打动,就想招呼她,于是加快步子,想在两条路的合拢处与她相遇。并没有太特别的动机,只想招呼她,和她一道走,说说话而已。更进一步的一些东西,应该还没有生出。他仍被一种“本有意识”支配着,这就是:他不可能和郝姓人有更深的关系。但是,本有意识归本有意识,不等于不为眼前这位身材模样都不错的女子所动。
仿佛庭花感觉到志远心思似的,只见她加大了行进的步子,先他几十步到了两条路的汇合处。志远并不失望,笑了笑,心想:不愿同行也罢,走在后面,不正好可以饱览她的身姿之美么。
守云见女儿走来,立刻问她有什么事?
庭花还真答不上来。她本是来找长庚的,怎好直接说出,于是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说出来随便走走、看看。守云听说无事,便也不再理她了,又回到原本议论的话题上。
庭花这才明白,他们聚在一起是说沙场的事,于是阻断父亲说:你少管闲事,人家采沙又没犯法。
守云原本也没太管这事,见女儿劝阻,就没往下说了。
定文本要反驳庭花几句,批评她不关心灵泉寨的事,志远却走来喊他了。一听小玉又犯胃痛,便一边走向志远,一边埋怨道:你怎么让你妹妹去挑水灌菜?她那个身体,你还不知道么。
志远说:我怎么知道她要去挑水,要知道,会让她去么?他平白无故受到父亲责备,心里不大舒服,但他仍以耐心的语气解释,要是往常,他会把心里的委屈表现出来。今天显然有一个微妙的原因。
解释之后他又说:爸,我想是不是把小玉弄去镇街医院好好看一看,认真治一治,不能老是一疼就随便吃几颗胃药了事。
定文点了点头,说马上就去。于是看了看立清,又看了看立凯,意思是说,他得先走一步了。
立清便很关切地说:是该弄去医院好好看一看了。
立凯却于定文动步之时,不忘叮咛一句:你要找一找志才。
定文回头说了句:你把你自己的事做好就是了。
志远随父亲走了。临离开的时候,仍不忘看庭花一眼。庭花本就看着他父子俩,听着他们说话,志远看她,自然与她目光相碰。庭花目光里带着笑意,这使志远感到舒心。
立清、立凯、定文,如同昔日宗姓祠堂中一只古鼎的三只足,定文一走,这足便少去一只,剩下立清和立凯,不好再在这里站立,何况继续下去已无多大意义。要想郝、徐三人出个什么高招,看来不大可能,尤其海成和守云。
立清对立凯说了句:走吧。同时礼节性地对郝、徐三人点点头,便前头走了。立凯跟在后面。
海成看了一眼守云,也动开了步。二人均无言语,各自默默走着。刚才立凯一句话,让他们心中不无疑惑。立凯要定文去找志才,定文叫立凯把自己的事做好就是了,到底什么意思?尤其守云,早养成了对任何言语行为都要深思细想予以分析的习惯,只可惜,形势早已今非昔比,分析来,分析去,都只有他一个人在动脑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适合他抛绳圈去套的对象,也就渐渐没了兴味,亢奋的情绪开始低落下来。
守云走了好远,才发现女儿没跟他一道。回头去看,见庭花掉在后面很远,正与徐长庚一道说着什么。他也不愿多想,便前头回家去了。
庭花是要向长庚询问玉清的事。但她很聪明,不让长庚感觉到她是有意为之,于是采取了和他同路走走,随便交谈的方式。长庚原是要和海成守云一道走的,可刚一动步,庭花就喊住了他。机灵的庭花一眼瞧见长庚的左后衣领尚未理出来,便主动上去帮他翻理。长庚不禁好笑,这把年纪的人了,何曾在意过这些,抓件衣服随便套在身上,哪有对镜整理的必要?但庭花很是热情认真地要帮他理好,也就不好负了她一番好意,只得由她理了,然后才动步前行。这一来,便和海成、守云拉开了一段距离。
平常时候,长庚很少与庭花说话。在他眼里,庭花还是个孩子,再加庭花多数时间不在村里,见面的时候都少,怎么有机会说话。眼下既然只他二人一道,就不能不说话了。长庚是长辈,总得说几句关心庭花的话才对,于是走不了几步,就问庭花,最近又在哪里发财?
“在哪里发财”一说,并非灵泉寨土语,是长庚从电视上学来的。29英寸的彩电,是玉清寄钱回来叫买的,他几乎每晚都看,有时白天也看,看多了,便学上其中一些话。
庭花当然能懂,立刻回答说,她已经换了几个工作,可都不如意,所以最近在家休息。
长庚安慰她说,慢慢找嘛。休息一段时间也好,调整调整情绪。
庭花乘势换了话题说,我真没出息,人家玉清姐才能干。
长庚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凡事都有个过程。你玉清姐刚出去时,还不是东一下,西一下的。
他忽然不说了,也许怕庭花问他,玉清到底在做什么?
庭花决不会发这样的问话:玉清在干什么?她不感兴趣。她今天感兴趣的,只是玉清所在的地点和详细地址,尤其是电话号码——主要是手机号。
长庚不说了,庭花便接过话去,表示她有多么敬佩玉清姐,玉清姐就是她学习的榜样。言至最后,忽然说,她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去找玉清姐。
长庚不免一惊,问她真要去么?
庭花说,她有一个同学和玉清姐在一道,她因此能知道她们的地点。
其实这已经是庭花的虚构了。她必须这样说,才可能麻痹长庚,使长庚对她消除警戒。
这一招果然有效。长庚想到,既然庭花有同学在那里,她要找到她们,也是迟早的事。庭花要去玉清处,不就是通过熟人找个事情做么,庭花去了,与玉清也就相互多了个照应,又有什么不好呢。于是,当庭花问到玉清电话号码时,便如实告诉了她。
过后,长庚又说,玉清最近会回来一趟。
庭花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如果玉清姐能回来,她又何必淘神费力去四处找她呢?等玉清回来,她主动和她见面,不就把关系接上了,于是欣喜地问,玉清姐真要回来么?
长庚说,她有几年没回来了,哪有不想回来看看的?她妈也十分想念她,她已在电话里答应,最近一定抽时间回来看看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