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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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沙场风云(1)

凌风不知在素娥坟前站了多久,待要离开时,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由素娥,他想到徐长嫂。只有这个徐长嫂,才是与素娥情怀相系的人。在二十多年的漫长时日里,长嫂的形象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具有宽广的仁爱情怀。他甚至把她同西方的圣母形象连在了一起。当然,他也明白,长嫂在他心中的无比善美形象,是他赋予的。是他自身的文化蕴含对她的某种抽象和拔高。真正的长嫂,不可能如他想象得那么完美。

但真正的长嫂具有被他抽象和拔高的现实基础,这恰恰是最核心、最根本的东西。所谓人性的善美,正是对人类这一方面的总结和提高。何必要求具体某个人在这方面很完美很自觉呢?恰恰长嫂的不自觉,才充分说明她的本性或本质特征。而另一类人的本性或本质特征,则趋于凶恶和歹毒。在这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中,长嫂以博大的同情心,将自己划入了神圣一类。

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不管她在其他方面有多么不足,但只要有了这一点,便具备了作为一个真正女人的根本。她就是充满了人性的人。唯人性,让人温馨。而温馨,是一个真正女人最重要的标志。

二十多年来,每想到长嫂,他都会有一种特别温馨的感觉。

他得去看长嫂——专程去看看她。是他伫立坟前,素娥的魂魄在半空中对他的嘱咐和催促;是从记忆深处发散出来的那一股股温馨情愫,吸引他去到长嫂身边。

长嫂居在灵泉寨这片狭长叶子的最南端。那里,曾是凌风祖上的院落。永瑞祖爷爷构建新居于风水宝墩后,老式院落主要成了祖婆婆庄氏的居处。土改时,分给四户最贫苦的人家。如果说,在过去若干年代,老式院落还算灵泉寨最好的居所,那么,土地承包到户二三十年后的今天,这老式院落就大大落后了。岂止落后,还因年久失修,开始朽坏。四周新式建筑纷起,便越发显出它的破败景象。原先的四户人家,除了徐长嫂,都改变了居住条件。郝守云最先在院落背后添建新屋,与原先的旧屋连成一体。添建的新居倒成了主体,大门开在新屋那边。新居是他出嫁的三个女儿支援的结果。随着独子小龙长大,为了更有条件娶上媳妇,他要求三个女儿共同出力,为兄弟搭建华堂。之后,徐长庚也像郝守云一样,在院落背后添建新屋,格局基本相同。接着就是郝海成,干脆搬了出去,另辟地基新建楼房。这样一来,原先的老式院落里,便只有徐长嫂一家了。长嫂何尝不想如他们一样,或搬出去另建,或在现有基础上改建。可心想归心想,实在没这个能力。

长嫂是徐长福搬来灵泉寨之后娶的老婆。年轻时,长嫂的确很有几分姿色。并且,还是生长在镇街背后的姑娘。幼时她不知道父亲是谁,只知有母。渐渐长大才明白,母亲曾在某大户人家当女佣,被少爷奸污,怀上了她。怀上少爷的孩子,也不能成为少爷的老婆,这会损了大户人家的面子。还算这大户人家有点良心,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了老家。从此长嫂母亲没有再嫁,生下她,带着她生活,直到解放。长嫂作为镇街边的女子,也像母亲年轻时一样,长得有模有样有身材。之所以嫁给徐长福,全在于看中了徐长福的好运和人品。所谓好运,便是斗地主分田地时,徐长福分得远近闻名的宗家永瑞爷的雕花门窗大瓦房。这是何等的幸运!所谓人品,便是长福孤身一人,并且老实厚道,若成了她家女婿,等于就是添了个儿子。好房、好地、好人,加在一起,不是幸福生活是什么?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母亲的选择没有错。长嫂嫁了长福,果然时来运转,日子越过越滋润。长福确实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长嫂的母亲,直到她因肺心病去世。老太太临终之时,可谓含笑闭目。母亲死时,只有长嫂和长福,长嫂肚子里的孩子尚未出生。第二年,孩子出世,却因出麻疹夭折。又过几年,才生出徐老二。之后又过四年,又生徐老三。

长嫂从未做过农活,当初嫁给徐长福时,母亲就说明过这一点。母亲并非不让女儿干农活,而是告诉未来的女婿,得慢慢学,慢慢教。谁知长福一句“没关系”,便涵盖了一切。他没有更多的话,却有的是满身力气。他的“没关系”,便包含了不让老婆下地的意思。因此长嫂从嫁过来那天起,所有地里的活儿,全是长福一人包干,根本不让她插手。长福只要长嫂煮饭、洗衣、生孩子,这就够了。既然插不上手,长嫂也就不插手,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后来虽然公社化,大集体,人人都得出工干活,长嫂仍是个例外。一是她确实做不来农活,二是贫雇农家庭的金字招牌,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不能不照顾着点。至多,只让她干保管一类事。长嫂开初在大食堂当食物保管,后来在生产队当粮食保管、现金保管。保管一职,不仅轻松,工分也多,她的家庭生活,不仅没因自己不熟悉农活而受到影响,反比一般人好过。唯一的不幸,便是丈夫突然暴病身亡。这一年,长嫂36岁,大的孩子十岁,小的孩子五岁。失去丈夫,自然悲痛不已,但她的生活,却没因此受到影响。这当然得力于生产队、大集体。作为贫雇农出身的孤儿寡母家庭,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首先在长嫂身上体现出来。工分挣不够,年终决算也不用补钱,全部免了就是。口粮物品等等,一应照分。一年四季,不管上面对农村有什么照顾和补助,她都会有一份。此外,每年末,还将她作为特困户再往公社报,通过公社,再向县里申请一些补贴。这大大小小的优待和补贴加起来,甚至超过丈夫在世时的收入,因此长嫂的日子,比丈夫在世时过得更好。长嫂不用为生活操心,儿子也不会有半点忧愁。两个儿子先后只读完小学,便没再读书了。按理,没读书就得参加集体劳动,但她的两个儿子,一是因为还没有长大,二是仗着贫雇农家庭常有照顾这一点,何必费力再去挣工分?加上大的这个儿子,遗传了外婆的哮喘病,一不留意便会发病。长嫂为不使他犯病,也在干部面前尽力袒护。小儿子毕竟更小一点,不参加劳动也是理所当然。

由于在素娥的事情上,长嫂取同情护卫态度,凌风当然希望长嫂过得好,对长嫂能常常得到上面照顾,暗里也替她高兴。长嫂两个儿子整天闲着,他也没生起过什么看法。贫下中农家庭嘛,这样的例子本就不少。应该说,对于后来的农村变化,谁也没有料到。不仅长嫂料不到,经常与书籍报纸打交道的凌风也没有料到。直到全国形势越来越好,凌风考上大学,离开村子,他也没料到已经开始的变化,会给长嫂一家带来严重影响。到凌风重新回到灵泉寨时,才惊讶地发现,长嫂一家,成了当今农村的特困户。虽然大集体时,长嫂一家也是特困户,但当时所谓的特困,主要指长嫂一家孤儿寡母,缺少劳力,少不了要照顾一下。长嫂一家的实际生活,比好些人都过得好。现在长嫂一家的特困,才算是真正的特困,她家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比一般人差了许多。为什么会这样呢?想来想去,最根本的,还得怪过去的制度——大锅饭,大家吃,白吃白不吃。吃着吃着,就把长嫂一家吃成了这样。长嫂不会农活,那是可以理解的。关键是她的两个儿子,手不勤,脑也不勤,除了老老实实在包产地里种一点、吃一点外,再没有其他生财门路。地里的收入也不丰,只属中下水平。别的中下水平还能在副业上捞一把,长嫂一家只能靠地里一点可怜的出产,一年到头不可能有任何积余,致使房屋无力改造,家具及衣物无力购置。与蒸蒸日上的周围人家相比,每况愈下。这不,徐老二快40了,徐老三也35岁,至今仍是一对光棍,根本就没人来提亲。长嫂与两个儿子住在老式院落中,原先只有两间住房,长嫂住一间,两个儿子挤在一间。幸好海成搬走,给长嫂留下一间,两个儿子才有机会分开,各自有了属于自己的居室。

徐氏两兄弟长期鳏居,却并未因此断了娶妻这份欲念。有欲念必有想法,想法是没有定规和疆界的,这也是所有人的基本特征。徐老二和徐老三即使挤在同一间屋里,也从未断过这方面的念想。现在各自有了居室,那念想,便如得逢春雨的禾苗,根须有了萌动,叶芽得以舒展。兄弟俩都把自己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尽管屋内几乎一无所有,破桌破椅也要摆放整齐。

长嫂比儿子们沉静多了。并非母亲不关心儿子的婚事,而是多年的操心,反复托人奔走,最后不得不灰心失望。徐老二刚二十时,长嫂还满怀信心,八方托人提亲。怎奈说一个,吹一个,谁也瞧不上颈短气粗的徐老二。长嫂这才不得不承认,老二是彻底无望了。一声长叹之后,只得把老二弃之一旁,为刚刚长大的老三奔忙起来。和老二比起来,老三不哮喘,身体也不错,可老三又在个人形象方面有很大不足。不足之一,是老三个子不高,可谓又瘦又小。比老二矮去大半个头,虽还不能算侏儒,却是正常人中的特别瘦小者。不足之二,是老三偏偏长了一张鼠脸,即小眼睛,尖嘴唇,长下巴,很是难看。连长嫂自己都想不通,他到底像谁?长嫂天生的秀美丰韵,在老三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只在老二身上多少体现一些出来。长福虽然长相上“土”,却也不是老三这等模样。难道遗传来自长福父母一代?可长福父母她也没见过。尽管长嫂由于年轻守寡,先是和海成有关系,后又与立清有暧昧,可这都是长福去世以后的事。关于暗中越说越玄的传闻,长嫂向来不以为然。两个儿子都是长福的,只有她心里清楚。

虽然老三的模样,着实让她困惑,却不影响她竭尽全力为老三的婚事奔走。在提亲人眼里,老三无病,自然比老二强出许多,但他个头小,模样丑,又抵消了强出来的部分。两相平衡的结果,老三和老二,又在同一个等次上了。

其实乡间提亲,也并不全是“以外貌论”。所谓“不图嫁汉,只图嫁饭”,是一个更为基本的道理。饭,就是生活,就是物质。若是家庭条件好,有经济实力,人孬一点,也无所谓。恰恰长嫂一家,除了能填饱肚子外,其他便一无所有了。周遭其余人家,大都楼房新居,彩电音响,乃至摩托。一来二去,三番四复,给老三提亲的人,不能不又偃旗息鼓了。

有一天吃饭间,长嫂匆匆扒完饭放下筷子,看着两个儿子,无比感慨地说:儿呀,娘也算想通了,人这一辈子,能无挂无碍,吃饱了饭,就不错了。你们也别怪娘,娘该做的,也都做了,人家不来,有什么办法。你们也没本事像志武一样,自己去外面勾一个回来。只有认命了吧。

两个儿子一声没吭。毫无疑问,老二于此早已心灰意冷,只是老三还没有彻底死心。任何正常人,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没有欲念,何况他也才三十多岁啊。

显然长嫂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要不,她早愁死了。这和她的成长环境与生活经历有关。长嫂虽无父亲,却有母亲宠爱,并在小镇街边长大,眼界自然比乡下人宽广得多,性格中也多了一些豁达和开朗。自己的日子比别人差,她却不忌妒、更不会仇恨别人,尽可能自得其乐地生活。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她有良好的心态。长嫂的良好心态,并非仅仅在这一点上,还有更广的外延。比如她人情味十足,一贯具有同情心;比如她很有信誉,当初答应过凌风,便每年记着给素娥烧纸;比如她性善爱美,即使贫穷,也常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真所谓“心态决定外表”,因此长嫂虽已六十多岁,依然女人味十足。当然,这也离不开她先天的优势。由此可以想象,她刚守寡三十六岁时的风采了。所以,长福去世不久,海成便千方百计攀上了她。

当时她之所以接受海成,原因有三。一是海成当着大队干部,她需要他的照顾;二是年方三十六岁的她,因长福也走了些时日,对异性自然有需求;三是海成与她紧紧相邻,几乎朝夕可见,往来很方便。她曾担心怀孕露馅,可到最后居然未怀,她也感到奇怪。

她与海成疏远,是因为海成大媳妇银秀。海成大儿子坠水身亡,丢下银秀母女二人。海成一是出于照顾,二是一度怀有觊觎之心,便把注意力转向大媳妇。长嫂也不说他什么,仅笑笑而已。这也是她天生之良好心态使然。

立清进入长嫂生活,完全是一个偶然。立清作为宗姓长辈,从来一副正经面孔,几十年来,不曾在女人面前有过多余的笑容。长嫂自己也绝没有想到,她会和立清这样的人有“私”。但实际生活就是如此,有时看似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发生了。立清和长嫂的交往,是从言语开始,并在相当程度上,一直以言语熨帖为主。此谓“熨帖”,即心与心的贴近,也就是很对心思、心心相印的意思。

说来也怪,立清和长嫂,同在一个地方相处过那么漫长的岁月。大集体时,可以说彼此天天见面,经常说话,怎么就从没有过言语熨帖的感觉呢?可见同是一样的话语,却在是否具有心性力这一点上,存在较大差异。过去几十年,他们都在心之外进行对话,现在,却在心之内进行交流。只有从心里流出的话语,才具有一种默默无声的渗透力和俘获力。仅仅只有一次——也就是立清和长嫂的第一次单独交谈,就把从外表看来似乎坚不可摧的立清给征服了。他到长嫂家给长嫂送玉米种去。是长嫂托他从镇街种子站带回来的。徐老二和徐老三都不在家,只他二人在老式院落里。送玉米种来,当然得坐一坐。这和他当生产队长时不同,那时总是来去匆匆。现在早不当干部了,甚至已从生产第一线退下来,一些生活习惯,也随生活节奏的改变而改变。立清便如闲人一般,坐在长嫂热情为他端过来的凳上。坐在一块儿,自然要交谈。而交谈的内容,肯定不再是大集体时那些事情。都是家事,乃至纯个人的事。长嫂又发扬了她善良的天性特征。尽管她很困难,如今已处于弱者地位,却仍要安慰别人。一说到立清鳏居多年的话题上,便又安慰开了。她说:志根他妈走得早,你一个人真不容易。原先,志安、志根都没成家,三爷子的日子,还是热热火火的。现在他们各自成家,就有些不一样了,你得知道照顾自己啊。

不怎么善于家私交流的立清,开初只是应酬性地点头。忽然,不知怎的,长嫂的话就一下子打动了他,顿时心中一热,就有一股暖流生出来,在他身体内流淌。他立刻就想到志根他妈,仿佛她就在他身边,和他贴得很近,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馨与情热。他抬起头来,不无迷茫地看着长嫂,目光里,自然有一种十分特别的东西。正是这十分特别的东西,倏然间让长嫂不好意思起来,使她本来舒缓自如的表述,也失去了自然的节律。

后来徐老三回来了,立清起身告辞。长嫂送他到院落外边,说了些感谢捎带玉米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