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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沙场风云(2)

立清一个人走着,一路上多少有些困惑,脑子里总晃动着徐长嫂的影子,耳畔也是她亲切的声音。他好像第一次才认识她似的。第二天,立清在外面闲走,不知不觉又走到徐长嫂院子里来了。但是房门紧锁,长嫂不在。立清不免有些失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出院子。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见长嫂正从外面走回来。长嫂看见他,应该说也有点惊讶,只是表现得不太明显。长嫂先招呼了他,请他进去坐。他却说:不了。可说了“不”,却又未走。两人便都站下来,在那儿说了一阵话。这一次的说话,却是立清对长嫂的关心。他主动说到长嫂两个儿子未娶到老婆的事,安慰长嫂,说娶不到人也没关系,以后对五保户的政策还会更好。又说,听乡上某书记讲,县里已经研究,从明年开始,每年由财政拿出一点钱来,给全县农村五保户每月增加三十元补贴。长嫂的两个儿子,虽距五保户的年龄还早,但立清给她展示的前景,也着实令她高兴。

从此以后,立清和长嫂,成了彼此宽慰体贴的一对,呆在一起,成了双方都很情愿的事。一般情况下,都是立清去长嫂那里,他们是在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有了肌肤的接触。不过二人到了这种时候,肌肤是否接触,已经不重要了。他们仿佛心与心连在了一起,比之肌肤接触还更关键、本质得多。

当天晚上,凌风去了长嫂家。他回来的时间不算长,却已多次去看望了长嫂。第一次去,他按乡间习俗买了些礼品。当他目睹长嫂家的困境后,便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都掏出来给她。长嫂却只要礼品,坚持不要钱。她以为凌风是报答她为素娥烧纸,便说她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图他报答,即使凌风永远不回来,她也要把纸烧下去。她是被素娥感动,为素娥牵心。素娥的遭遇,一辈子都让她揪心一样疼痛。她是不得不去烧纸,不得不去抚慰地下有知的素娥,同时也是抚慰自己。

她这样一说,让凌风更为震惊。仅凭这一点,长嫂就不同于一般女人。

凌风再三解释,他并不是为了报答才给她钱,若只用这种方式报答,着实显得肤浅和庸俗,也是对她圣洁行为的亵渎。他不好直接点出长嫂家境困难,只说是为了表达一点心意。多年不见,第一次来,买的礼物不一定合意,这钱是让长嫂自己去买。由于说得真挚诚恳,长嫂才收下了,但一再表示下不为例。

长嫂让凌风认识到,她虽穷志却不短。后来再去看她,凌风就不好再给钱了,只偶尔带一点什么东西去,多是城里买的,或衣物,或点心之类。只要不是现金,长嫂都能接受。说凌风能够想到她,使她既高兴,又感动。

这天晚上凌风去看长嫂,便什么也没有带。天很晴,又逢农历十五刚过,月亮升起来,把灵泉寨笼罩在一片光波之中,树叶、湖水、墙壁,似乎都在闪光。许是月色很好的缘故,晚饭后有许多人走出门来闲游,凌风一路上都能遇上。可他并不回避,一一招呼。人们大约也能猜出,他是去长嫂家里。

快要走拢时,忽然看见一个人,正从老式院落走出来。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瘦高身材。毫无疑问,他也是到长嫂这儿来的。来人渐渐走近,凌风借助明亮的月光,约略看见他的面容。但是凌风并不认识他,只有一点面熟而已,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凌风断定,他不是灵泉寨的人。难道是长嫂的什么亲戚?可亲戚为什么晚上要走呢?这时候上山或过河,都很不方便呀!莫非他就住在近处?呵,沙场!他猛然想到这个地方。这个人是沙场工地上的,他就是在那儿见到过他。看来,是徐长嫂有亲戚在采沙场,可为什么徐长嫂从没提起过呢?如果沙场有徐长嫂的亲戚,这位亲戚又是谁?“徐云章”——他又是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个名字。他并不认识徐云章,可这名字熟。因志武帮忙的这个沙场,老板正是这个叫“徐云章”的人。眼下灵泉寨的人,没有一个对这名字不耳熟。只有徐云章,才和徐长嫂的丈夫同姓。那么刚才匆匆离去的这个人,可能就是徐云章了。

凌风比较相信自己的感觉和这个大致的判断。当他见到徐长嫂时,却既没有追问也没有提起这事。既然长嫂不说,又何必去问?他毕竟是有修养的人。长嫂不说,必有不说的道理和原因,任何形式的追问,都是强人所难。因此,他陪着长嫂说了一阵话,直至最后离去,也未能印证刚才遇见的人是谁。

后来的事实证明,凌风的判断一点没错,昨晚遇见的年轻男子,果然是徐云章。

天刚亮,凌风就听见外面嚷闹开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穿衣起床,去到外边。外面,灵泉寨南北干道靠近林盘的地方,或疏或密地聚了几堆人。放眼一看,大多是宗姓的人。议论声嚷成一片,仿佛一个几重唱的队伍。一个领唱者亮着高大的嗓门,一听就知是立凯长辈。

立凯嚷道:闹了半天,原来这徐云章是从徐家庄来的。姓徐的真是居心不良,一次又一次要来毁我宗姓灵脉,当年仗着有人在公社当官,硬要把死人埋在宗家老祖坟前面。现在干脆给你掘地三尺——不,岂止三尺,十三尺、三十尺都有了,真是欺人太甚呵,我们不会同意!坚决赶走,他明明是来报私仇。

凌风走到人堆旁边,看见宗姓长辈们都在其中,一个个铁青着脸,满怀愤懑。

这时婵婆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里。

看来,在这个早晨,婵婆视力不错,否则,她不会在远处看见大路上聚了这么多人。直觉告诉她,人们一定在议论什么重大事情。于是从远处行来,走到距人堆不远处站下了,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目视着一切。忽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由这面孔扩展开去,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面孔,是永瑞老爷的;这身影,也是永瑞老爷的。她的记忆,便又陡然给激活了。

她又看见风流倜傥的永瑞爷,和贤淑典雅的申嫂坐在一起。永瑞手捧诗书,正给申嫂诵读。申嫂认真听着,好一副神往之相。忽然,白天突变成黑夜,晚霞敛缩,星斗寒闪,整个灵泉寨笼罩在一片少有的恐怖气氛中。几乎所有人都入睡了,全寨上下,只有两个人还坐在灯前。一个是申嫂,她在自己屋里,就着一盏清灯,用细细的丝线为永瑞老爷织补一件衣物。另一个便是庄氏——在这个晚上,她从老式院落来到风水宝墩新居,住在另一间屋里。她已很久没和永瑞同房了,独自一人住在早先的四合院里。她对风水宝墩上的新居,有一种发自深心的拒斥。所以她宁愿在老式院落居住——也是对她惯有生活的守候。她很少到风水宝墩新居来,多是吃一顿饭就走,只在极少情况下,才留下来住上一宿。

永瑞和申嫂之间,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庄氏虽内心嫉恨,却不在表面流露出来。毕竟她是父母包办来到宗家的,她心里完全清楚,堂堂一个留洋学生,不可能爱上她。但一个佣人身份的申嫂,却让永瑞付出了真心情爱,又是她不能容忍的。她却只能选择沉默。她了解永瑞,表面上彬彬有礼,和悦可亲,内里却棱角分明,固执非常。要是她不保守沉默,大吵大闹,说不定永瑞就会干脆娶了申嫂做二房,岂不更加糟糕。但沉默,是和极度痛苦连在一起的。痛苦也是一种活性的东西,当在一个人心中蓄积得太多,便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的东西——或是自灭,或是灭人。在庄氏,却出现了后一种情况。

从本性上说,庄氏心肠并不歹毒,她之选择灭人一途,完全是条件促成。这得回到最初申嫂到灵泉寨的原因。申嫂本是徐家庄族长徐留福派来的。之所以派寡居的申嫂到永瑞身边来卧底,理由有二:一是她绝对秀外慧中,很具魅力;二是申嫂寡居一人,无挂无碍。徐留福以族上三亩好田作为报酬,申嫂同意前往。不过就是探明泉水断流的原因,想办法疏通罢了。当然族长徐留福为猜忌仇恨所驱使,心里巴不得申嫂伺机杀了宗家永瑞才好。永瑞是宗姓头领,是他在活水源头大兴土木,不管有意无意,总之断流与此有关,只是徐留福恨切之意,不好公开说出来罢了。

殊不知申嫂去了宗家,非但没捎回一星半点相关信息,反倒和宗家永瑞搅在了一起,成了难舍难分的一对。其实,并非申嫂不去寻找,是她根本找不到宗家永瑞在泉眼做手脚的迹象。一时找不到,不等于不继续找,可在继续寻找的过程中,宗家永瑞爷喜欢上了她,她也慢慢喜欢上了永瑞爷。她本就寡居一人,当然不想再回徐家庄了。三亩好田,绝对比不上永瑞对她的诱惑。作为一个弱小女人,不可能把私下的想法和选择告知族长徐留福,她只能顺其自然,安于现状,浸润在眼前的甜蜜之中。这在徐家庄人眼里,无疑是一种背叛——甚至是极大的背叛。既然这个女人已投入宗家永瑞怀抱,时间久了,难免不将徐留福的此一阴谋暴露。弱小姓氏的族长不能不为此担忧,暗暗起了杀心。只有灭口,才能保证阴谋不泄,同时也惩罚了背叛者。

于是,徐留福暗中开始筹划,打探,终于探得永瑞夫人庄氏的内心忌恨。在经一番巧妙试探之后,徐留福与庄氏达成某种默契。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说,申嫂被杀,庄氏并非主谋,她不过表示默许,为徐家的谋杀提供一点方便而已。是她告诉徐家,永瑞庄院的两处出口;是她告诉徐家,申嫂住在哪一间屋子;同时也是她有意留宿宝墩庄院,使永瑞当晚不至于和申嫂在一起。

当申嫂正在灯下精心织补时,两个黑影窜至窗下。当申嫂织补将完,闩着的房门突然被掀开,尚未看清来人,一把匕首就插进她左胸。

刺客是在弄错出口的情况下,被守夜人发现的。几声捉贼的呼喊,惊起前院后房十余人众。在围追堵截的过程中,宗家又有一人死于刀下。刺客逃走了,人们检视各房,才发现申嫂倒在血泊中。

永瑞闻讯赶来,扶起申嫂,此时申嫂有一息尚存。连喊十余声,申嫂才勉强睁眼,极其费力地吐出一个“徐”字,便完全停止了呼吸。

仅仅一个“徐”字,并且吐音含糊,所有人都不得而知。直到安葬申嫂之后,永瑞才慢慢怀疑申嫂含糊的“徐”字吐音,是不是指徐家庄。若是徐家庄,又何为动机?他实在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又过几年之后,通往徐家庄的一股泉流,兀自又流开了,才传出徐家庄人曾有的怀疑,永瑞爷这才恍然大悟,申嫂被杀,定与此事有关。但恍然大悟也是一种推断,时过境迁,无凭无据,徐家庄人岂会承认?但宗姓人的仇恨,自此结在心中。

申嫂躺在血泊中的情景,婵婆印象最深。因当晚深夜,几乎全村寨的人都赶来了。年仅十二岁的婵婆,跟随大人一起检视各房。申嫂被杀之后,刺客关上了她的房门。那时婵婆对申嫂已十分亲近,路过门口时,一边喊着申嫂,叫她快些起来,一边推她房门。借助灯笼的亮光,看见申嫂躺在血泊中,她顿时失声惊叫起来,全身直打哆嗦。

即使百年后的今天,忆及这一场景,婵婆静如石雕的身躯,也禁不住要颤动几下。

这时,人堆中的立凯,刚好说到这事。只听他高声叫着:徐家对宗家的仇恨已经延续几代人了。徐家嫉妒我们,嫉妒我们住了这么好的地方,这本是老天爷的安排,是宗家祖先人的福分,难道是从你徐家人手上抢来的么?灵泉湖生在这边,泉眼开在这边,你能怪谁?当年,他们那边没水了,就怀疑这边,居然派刺客,下黑手,带走了这边两条人命啊!难道不是深仇大恨?后来又仗势欺人,硬要把死人埋在这边。现在,又想着法子用机器来开挖,不就是想把宗姓人住的地方扒个稀巴烂么,这叫我们怎么能忍。他们表面是采沙,实际是泄愤。

定文也在旁边附和,说徐家庄人真是太坏了,总是想尽千方百计和灵泉寨过不去。

立清除了表示愤懑外,没有更多的言语。不过看得出来,他十分欣赏立凯今天的表现。如此看来,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如果说在此之前,对沙场的排斥,主要表现在他们几位长辈身上的话,那么今天早上,就成了所有人一致的强烈愿望和呼声。立清无比高兴,一块巨大的心结,终于可以得到化解。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快就出现转机。

海成和守云也从各自家里走出来了,一听说这个叫徐云章的是徐家庄的人,也大感意外。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站在一旁看着和听着。

徐长嫂也闻讯走出家门,可她站在较远的地方,往这边了望。她不好走过来。关于“徐云章昨晚去了她那里,徐云章是徐长福的亲侄子”的话,她不明白是怎么闹出来并传扬开去的。云章已经几次去看过她了,但都无人知晓,怎么昨晚就被人知道了呢?而且还对云章知道得有根有底?昨晚除了云章,只有凌风去过她处,难道是凌风说出去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怎么说凌风也属于别一个层次和境界的人,何况凌风并不知道云章的根底,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就传得沸沸扬扬呢?显然另有原因。肯定看见云章去她那里的还有其他人。或许此前就已经看见过了,昨晚特别引起注意,才开始去查。唉!不管事情是从哪儿暴露的,总之已经暴露了。云章是长福亲侄子这点,本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长福从徐家庄迁来,这谁都知道,是云章不让长嫂说破,他要为志武保守这个秘密。长嫂才依了云章,不向谁人说起。

可现在云章的根底终于暴露了,志武的秘密还如何保守?云章一个外来者,无论如何也挡不住来自宗姓的压力和排斥。

这个早晨在宗姓林盘掀起的激愤浪潮,很快就传递到沙场了。云章很有些自责地看着志武,毕竟是他悄悄去看徐家婶娘时才被发现的。志武早就叮嘱过他,暂不要去看望徐长嫂,等过了这阵再说。但云章还是悄悄去了,并因此暴露了身份,要说志武一点也不生气,那是假的,但他了解云章,云章内心有点怯懦,一旦有事,思想负担就重。因此,他除了叹息一声之外,再没有说云章什么。

从城里建筑工地到灵泉寨沙场,云章已把志武当作亲兄长一般了。跟着志武,他觉得心理上有倚靠,有一种受到保护的感觉。他什么话都向志武说,包括他的家居地点和在灵泉寨的亲戚。还说了听老一辈人讲的宗、徐两家的宿怨等等。但志武不在乎这些,他说现在这个年代,还去翻那些旧账干什么,能合伙挣钱就合伙,不能合伙就各人去想生财之道。

志武不责怪云章,云章更加不安。他很是担忧地问志武,下一步该怎么办啊?

志武说:有什么不好办的?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