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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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尼姑梦(2)

这时,慧能师父沿着一条更加荒僻的小路,快要走近宗家老坟了。她之所以避开大路不走,一是小路更近,二是小路僻静。穿越一片低凹地带,抬头就看见老坟了。慧能站在坟的侧面,便把墓碑与坟堆都看得清清楚楚。碑与坟间,相距数尺,白晃晃的天光衬在其间,仿佛坟在天上。直到这时,慧能师父也没有明白,她匆匆忙忙赶至老坟究竟为何?她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拽着,昏昏糊糊就走来了。一看见坟堆和墓碑,她的心便颤抖起来。三十多年前,她和志奇都曾被人押着,在老坟面前下跪。她已记忆不清,她和志奇,到底谁先跪在这里的。总之,她跪在这里的时候,志奇正在逃跑中。志奇突然给说成是反动军官,再加上侮辱奸污共产党员的妹子一罪,不用说问题就相当严重了。在所谓阶级斗争已处于白热化的上世纪60年代中期,动不动就可以把一个人弄来批判斗争,任何一个地方的关键人物,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将一个人判刑入狱。志奇自知厄运将至,除了逃跑,还能再有什么办法?而她,被兄长关了起来,任她在屋子里大声喊叫,说志奇不是反动军官,她既没有被谁侮辱,也没有被奸污,都无济于事。应该说,她哥虽没有这么歹毒,但也默认了郝氏兄弟强加在志奇头上的罪名。也就是说,她哥在郝氏兄弟的歹毒和他的容忍之间,最终选择了歹毒。志奇和立蓉,不仅同宗同族,而且是姑侄关系,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容忍的。几个宗姓长辈和她哥一起,把她强拉到老坟面前,要她下跪认错,并保证这事从此不再继续。她为了减轻志奇的压力,提出只要不再为难志奇,就按他们说的去做。在得到族中长辈们的口头承诺后,她认认真真地跪在老坟前作了保证。她的保证发自内心,只要志奇无事,她可以和他断!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不为志奇着想。当天晚上,她就发起高烧,人事不省。深夜请来医生,一阵打针吃药,直到天快亮时才清醒过来。可到了下午,又复如前夜。便又打针,又吃药。就这样时好时歹,时轻时重,前后持续近一个月。到她大病初愈,能步出房门的时候,才听说,志奇已被判了刑。原来,志奇先是逃跑进入灵泉洞,又从灵泉洞入了天坑,在天坑中躲了几日。后来饿得实在不行,只得夜出觅食。其时,破败不堪的圣灵寺里,只有慧源师父一人,自然香火早已不再,她也不敢言佛论教,只不过以寺当家,暂且栖身。志奇觅食进得庙来,慧源见状,默诵阿弥陀佛,连忙升火煮食,让他填了肚子。这一次无人看见,二人均感万幸。可又隔二日,志奇再次进庙时,便被人发现了。民兵围了寺庙,将志奇捉去,慧源也因此大受牵连,给逐出破庙,回了原籍。在被捉的第二天,志奇便给族人弄去老坟前下跪认罪。家法过了,才是国法。工作组也觉得志奇犯了乱伦罪,故而允许了宗姓长辈们的做法。志奇一判,就是十多年。到底被送去了什么地方劳动改造,谁也不知道。立蓉得知此事后,又再次倒床,数天未食。她没有去找他,因为找也无用。判都判了,还能纠正得过来?一切便都彻底结束了——不仅志奇和她的关系,而且包括志奇的人生,她的所有希望和牵挂。应该说,她出家的念头,这个时候就已经产生了。只因当时连僧人也自身难保,还谈得上什么出家?破败的圣灵寺,也差一点被拆。但她虽未出家,却也如同出家一般,万念俱灰,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兴趣,吃饭,干活,终日不言不语,等同木偶。其兄嫂暗里不停为她张罗,想择一较好人家,将她安顿了。她也不表示反对,一任他们摆布。可当男方家看人时,她无比铁冷的面孔,令看者不寒而栗。直到后来,她终于出家。她之选择圣灵寺和慧源大师,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志奇曾来这里觅食。如果说,在出家以前,她心中已万念俱灰的话,出家以后,灰暗的心中,反倒渐渐破露亮光。这亮光最初缘自一份惊喜——当她从脏污险恶的尘世走来,进入这一圣洁地方,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这是一个受苦受难的生灵,当他穷途末路之际,在这里得到救助。是寺庙对他的救助,更是佛陀施予的救助。她由此感到莫大的欣慰和高兴。因为,从今往后,她的所有慈悲行为,都与此相关。她顿时充满希望,对另一个世界的希望,在慧源大师的引领下,她渐渐有了更深更远的觉悟。她追求的大慈大悲,将涵盖所有苦难的生灵。而那一个形单影只的生灵,便都融会在其中了。可是,在这个早晨,当她走近坟堆与墓碑时,已融会于其中的那个生灵,又显现了。她忽然想起:他,已经回来了。应该说,志奇回来的消息,她早已风闻。但在听到的当时,并不为其所动。回来就回来了,她不会往心里去,至多轻诵一句阿弥陀佛。直到今天,当她亲临老坟之际,才又突然想起,这是为什么呢?她找不到更为准确的答案——包括今天早晨她的这一反常举动。

慧能师父一直没有走到石碑面前去,只在侧面悄然伫立。她知道,只要站在石碑正面,就能看见山下的灵泉寨。同样,山下灵泉寨的人,也能远远望见她。

志全小春仍像昨天一样,早早出了门,同样都扛了一把铲草的小锄,从不同的方向往沙场旁边的洋芋地走去。离得老远就看见了对方,心中的喜悦不言而喻。当两个人走到一起的时候,真想扑过去紧紧拥抱在一起。但都抑制住了自己,只相视一笑。志全问小春,工作做通了么?小春笑而不答,反问他,你呢?志全说,这还用说。小春开心地笑了。志全从她的笑声中,知道她也把父亲说服了。志全开始锄草。小春说,我们就快一些向志武叔说了嘛!志全点头称是,说,我这就去喊他过来,我们一起对他说。于是,他们走出洋芋地,往沙场走去。此刻沙场尚未动工,除了抽水机的突突声音外,到处一片静寂。

志全站在沙场边上望了一阵,没有看见志武的影子,想大声喊,又觉不妥。他不想让沙场的人都知道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春在背后喊他。回头一看,原来志武已经和小春站在了一起。于是转身顺洋芋地沟垄,快步来到志武面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没看见你。

志武抬手指了指北面:我从那头走过来的,你怎么看得见我呢?倒是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

如此看来,志武一直牵挂着这事,也许天刚亮,就盼望着他们了。见志全和小春喜滋滋的表情,就猜出二人都做通了家里的工作。于是说:谢谢你二位了。

志全忙说:志武哥,你怎么这样客气,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况,卖荒地,对我们也有好处啊!

小春附和道:我们还该感谢你哩!

志武说:不,总之是你们成全了我。

又问了一句:家里人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志全和小春都说:没有,没有,就按你说的办。

志武说:这就好,我今天就去你们家里兑现。

大约10点钟,志武就去了志全和小春家。

志武的动作很快,早晨,他和志全小春分手后,就立即开车去镇街银行取回了钱。这钱,是前几天叫崔老板打过来的。应该说,直到现在,他供给崔老板的沙,仍未抵够崔老板的账。毕竟沙场初开,一应开支都由崔老板先垫着,他宗志武简直就是做的无本生意。他不止一次在电话里对崔老板说,他去算过命,说命相里会有贵人相助,现在果然应验了,助他的贵人正是崔老板。他从来都是嘴巴甜,说得崔老板心头喜滋滋的。事实上,他是否找过算命先生,或者算命先生是否真那样说过,谁也不知道。不过崔老板也并不看重这一点。他虽然喜欢志武的机巧、灵动、会说话,但归根结底,生意场上的事,还得按生意场上的规矩走。他给志武出机器,但两个掘土机手都是他的手下,他们不仅控制着自己操作的机械,而且看护着几台抽水机及崔老板运过来的其他器械。每天采的沙,也是往崔老板自己的几个工地上运,无论如何不会出半点差错。因此他并不吃亏——既帮了志武,也帮了自己,一举两得,何乐不为?虽然志武还差着崔老板的钱,但为沙场所需的资金,崔老板照样会给。一般情况下,只要志武给崔老板去电话,说明情况,崔老板就会打钱过来。在大的方面,崔老板从来都心中有数,至于零头小钱,并不在乎志武怎么支配。故而志武手头,从来都较为宽裕。当然志武的花销,一概都属预支性质,但志武相信,随着沙场的正常运转,终会有属于他自己的可观积累。他多次在心中盘算过了,对前景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志全小春家的洋芋地面积,志武已经计算好了。按当初大约划分荒坝时的面积,志全家是二亩五分,小春家是一亩五分。志武只目测估计了一下,便又分别给志武和小春添了五分面积。至于洋芋产量,每亩按两千斤计算,每斤价格参照去年春洋芋最高价05元。这样,仅洋芋赔付,志全娘就得了3000元,小春父亲得了2000元。荒地采沙费,每亩5000元,志全娘又到手15000元,小春父亲到手10000元。这已经大大超出了两家老人估算的数目,自然都是乐呵呵的,止不住对志武说了感谢的话。

志武的动作也是神速,上午付过钱,下午就让两台推土机一齐出动,在志全和小春家的洋芋地里来回推起土来。

推出的洋芋已经拇指大小,翻在外边,白生生的,但志全小春都不去捡。一来,未充分成熟的洋芋皮厚,淀粉差,煮了也不好吃;二来,若是他们去捡,就会影响了人家的操作,这是他二人不能为的。他们得处处为志武着想,这才对得起他。

两台推土机在洋芋地里,不停地来回奔跑,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紧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似要把整个灵泉寨的空气都搅动起来。村寨里的人,都被这更加强烈的声音所震撼,纷纷走出门来,往沙场方向了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