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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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尼姑梦(3)

其实,早在志武去志全小春家里付钱时,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因平常时候,志武一般不回村寨,他吃喝拉撒,都在沙场工棚。只有一回,他哥志勇因为要给母亲坟墓立碑,才把志武叫回去商量,吃了一顿饭。但在这事全过程中,弟兄二人都回避沙场的话题。志武不愿说,是因为他哥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支持他。志勇不愿说,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宗姓长辈们对志武,都已经反感到了极点,他作为支部书记兼村长,同时又是宗家后辈、志武的亲哥,夹在中间,真是难处!从照顾长辈们情绪和维护灵泉寨完整美观的角度,他不可能支持志武。但河道滩涂属于国有,自从几年前,由河道管理部门出面将沿河大堤修筑好后,上面再次强调,被保护起来的滩涂,权属国家,村民只有临时耕种的份儿。志武在临时划给自己的荒滩上采沙,交纳了相关费用,并正式办了采掘证的。也就是说,志武是经政府部门批准的合法采沙人。合法的事情,他一个支部书记怎好强行干预?何况还是他的亲兄弟,用志武曾反驳他的话说:我合法,没让你当哥的帮助就罢了,难道你还要附和他们反对么?自己真要强行反对,志武也不会买他的账。正如志武并不听从宗姓长辈们一样,现在的农村支部书记,还能有多大个权威。由于志武很少进村,一旦在村寨哪家出现,肯定引人注目。他进的恰好是志全小春家。人们当然就会猜测,他去这两家干什么?不是没有人猜到。既然志武在灵泉寨开沙场,是老板,其所有行为,自然都会与此有关。沿着这一思路,便想到沙场旁边志全和小春家的荒地,但若志武在打两家人荒地的主意,也应该有一个过程。怀疑的人,便以旁观的心态在观望:你志武要把沙场办下去,到底还得求人啊,这就看你是否有这个本事了?

但事情的瞬息剧变,竟大大出乎所有人预料。仅仅距离志武去志全小春家不过三两个钟头,两台巨兽般的掘土机,就在这两家人的洋芋地里咆哮嘶吼起来。轰隆隆——轰隆隆——一阵又一阵的吼声如雷滚动。整个灵泉寨,没一个人没听见。于是,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站在不同的地方,往同一个方向了望。起初持观望态度者,一下子傻了眼,无不困惑:志武到底使用了什么法术,居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就把两家老小全部摆平?

海成风闻此事,同时听见机器鸣吼,赶忙来到后园,登上高处往北探望。果然两台铁怪物,在一片洋芋地里奋力推进。他既惊讶,又怨愤。宗家几个老贼毛真他妈不中用,连一个本家黄毛小子也阻止不了。他惊异于志武,看来这娃儿硬是要在灵泉寨大干了,他怨愤守云父子,怎么就像喝了迷魂汤一般,居然去帮外姓人。

这时守云只在自家门口站着。他比海成更早知道这事。上午小龙回家换过衣裳,便带回了志武买志全小春两家荒地的消息。这消息让他吃惊,同时也让他不得不佩服志武的能耐。恰好女儿庭花在家,听此消息便说:一帮人想阻断人家,结果还是没有拦住,有办法的人,终归还是有办法。女儿的神态语气,无不为志武叫好,这让守云不知道说什么好。志武开办沙场已成事实,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唯一希望这小子不要发展得太快。太快,他心里确实难以平衡。可眼下,志武的行动已经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要在过去,他会立刻去找海成。可自从那天海成因小龙去沙场的事,怒气冲冲走了之后,他俩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显然弟兄二人,彼此还都怄着气。

由于没了守云这个昔日的同谋与知音,海成心中的怨愤难以宣泄,躁动不安,于是走出家门,来到外边大路上。恰好长庚正骑着他新买的自行车,从北往南驶来。海成喊住了他。长庚翻下车来,双手把了龙头,对海成解释说,他是去上林盘商店买了两瓶酒。同时用手摸了摸车框内的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海成哪有心思听他介绍酒,只随意瞟了一眼,连盒子上的酒名也没看清,便对长庚说:你从上林盘过来,没看见志武的推土机?

长庚说:好像看见了。隔得太远,没看得很清楚,怎么了?

海成说:你这人……

他没有说下去,但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长庚便又问:到底怎么了?

海成这才说:你没看见他的推土机在别人家的地里?

长庚问:谁家的地?

海成没好气地说:不就是志全和小春家的么。

长庚却只“哦”出一声,表示已经明白,却并没有出现海成所希望的情绪变化。海成便在心里嘀咕:这人,怎么有点麻木。

可海成哪里知道,长庚的心思根本就没在海成关心的事上。女儿早晨又来电话,说又给他汇出一笔钱,叫他去邮局查查。他已打定主意,一会儿就去河对面镇街看看,同时买回一些可口的下酒菜,今晚他想好好喝一喝。可海成告知了他这事,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短暂的沉默,才让他想起,海成对志武的沙场是满肚子意见。于是转换话题,对海成说:这个志武,虽说闹得风风火火的,估计也赚不了多少钱。你看,买地、赔产,还有人工、机器,各种花销下来,多高的成本啊。

海成白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个屁!现在的沙,涨到多少钱一立方了?和去年相比,少说翻了两倍。没有赚头,还千方百计来干这事?

长庚说:当然,不可能不赚一点。不过现在的人,哪个不在想方设法赚钱?哪里会有白干的呢?依我看,不要管他,与其操这份闲心,不如干好自己的事。何况,要管也管不了。他哥当支部书记也拿他没法,更不要说外人了。

海成立刻打断他的话说:谁知道他哥是真管还是假管?

长庚本想说:真管也好,假管也好,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又不当干部了,管它干啥。可看见海成一脸严肃认真相,便不好说出口来。

幸亏海成没有纠缠他,怒气冲冲说完之后,便走了。长庚这才重新翻上车子,往家里行去。

志全小春卖地的消息,在整个灵泉寨受震动最大的,还是宗姓几位长辈。他们原想暗中设置障碍,把志武困死在自己掘的沙坑里。而且立凯和定文,已分别给志全妈和小春爸打了招呼。

记得立凯去找志全妈时,志全妈的态度十分明确。她说:他二叔,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听长辈们的。立凯把这信息反馈给立清时,拍着胸口说:我敢保证,志全家是万无一失的!

只有定文去找小春父亲志才时,略显尴尬了一点。志才一看见定文,就说:你还想到来侄儿这破房子里么?一听就知他的嘲讽含意。定文未接他话茬,只是笑笑,然后问道:病好些了吗?定文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委婉、亲切。这在定文是少有的,志才不免困惑,心想这位一贯心高气傲的长辈,今天怎么屈尊到他茅屋里来了?而且说话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他似的,看来是有什么事情求他吧?内心就有些警惕,冷眼看着他。当定文最终说出,是受立清、立凯几位长辈之托来找他的,他态度才稍好。因定文并非为他个人的事,而是代表几位长辈。既然是大家的事,他就点头表示同意。不过随即一阵急促的咳嗽,震得他头昏脑涨,两眼发花。到逐渐平复下来,抬眼看时,定文早已无了踪影。心中顿时又不是滋味。

立清从定文这儿得到的回话,依然是工作已经做通。他便心情无比舒畅,大有高枕无忧的感觉了。

可突然传来的消息,却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他大脑空空,一片茫然。他很有点六神无主地找到立凯和定文,说你们不是都把工作做好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呵?立凯定文也都傻了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总之,两家的大人都是答应了的,怎么突然变卦了呢?只有上门去问个究竟,若能及时纠正过来,阻止志武也还来得及。于是立凯定文跟立清一道,先往志全家去。

像这样找上门的举动,在立清绝不多见。作为长辈,他总是自觉维护自己的形象。他认为,最具权威的人,往往不必过分去说什么或做什么,关键在于把好一个度。若是过分去做了,乃至于撕破了脸面,即使达到目的,形象也同时受到影响。若是达不到目的呢,便只有威信扫地了。因此,在去志全家的途中,他渐渐就冷静下来。觉得,还是不以质问的口气为好,先弄清这事背后的真正原因再说。内心再怎么生气,也得压抑着,万不能弄僵了不好下台。于是,快走到志全家时,他向立凯和定文说:先问一问,到底什么原因。他主要针对立凯打招呼,不让这煤油桶子一碰就响。

志全不在家,只有他母亲一人。见三位长辈一起到来,自然有些惊讶,但也明白他们来是为自家卖地的事,因立凯长辈此前专门来给她打过招呼。她一边热情地抬凳搬椅子,一边拿眼瞅着三位长辈——尤其立凯,她知道他的脾气,还好,没看到三位长辈怒气冲冲的表情。坐定之后,立清以平和的语气问她,怎么把地卖给了志武采沙?志全妈忙解释说:志武已作了保证,把种庄稼的好泥土推在一边,采过沙后,再回填过来,一点也不会影响下一季的庄稼。而且,推掉了的这一季洋芋,志武也全部作了赔偿。长辈们一定放心,到时候,地还是原来的地,不会少一分一厘。她急急地解释着,嘴皮翻得快,如爆炒豆一般。立凯和定文都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但立清依然稳坐着,像在思索她的话。其实,立清是找不到什么可问的话了。也许定文看出来了,率先站起来说,看来只能如此,还是走吧!立凯一听,便如同弹跳起来一般,大声叫道:走!立清这才站起来,朝志全妈点点头,然后离开。

定文走在最前面,立凯第二,立清第三。在一处路口,定文站下来问:还去不去志才家?显然他已认为没有再去的必要。既然志全妈已作了这样的回答,去志才那里还会听到什么呢?而且对他来说,不去志才那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因志才对他存有不小的怨气,那天他又再次感觉出来,所以才匆匆离去。若再去,难料志才还会对他说出什么大不恭敬的话来。

立凯首先接话,说怎么不去?但定文没听他的,只是看着立清。立清这才开口说:既然这样,还去什么。他内心之闷气,已经止不住冒了出来。至此他才完全明白,无论询问也好,质问也好,通统无济于事。他怨宗姓族人,个个都不争气。若是都能齐心,志武也不算什么!但偏偏就一个个经不住诱惑。对,应该是诱惑——利的诱惑,钱的诱惑,而真正属于灵泉寨的东西,是利能买到钱能买到的么?他始终觉得,在利、钱和灵泉寨真正的东西之间,是不能够画等号的。但偏偏宗姓后辈中的不少人,就把它们画了等号。尤其这个志武,他简直把钱当做炮弹,在不停地攻击和摧毁灵泉寨。眼下,已经轰开了他和立凯定文认为最保险的一道防线。防线一开,缺口扩大,志武将会把灵泉寨弄得更加一塌糊涂。

和两位兄弟分手后,立清郁郁不乐回到家中,坐在阶沿上一张竹椅上,点燃叶烟,慢慢吧嗒起来。陡然间,他好像没了主意一般,不知道该做什么。平时在家里,闲不住时便弄一弄菜地,固一固篱笆,或砍竹子破篾编筐什么的。可今天,他做什么的兴致都没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至于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先前感受那么强烈,此时也一概听不见了。后来,他在叶子烟的青烟蓝雾之中,渐渐沉入了另一个境界。在那个看似遥远却又很近的境界中,他跟在父亲身后,登上风水宝墩。父亲指着宝墩上下告诉他,这是一个颇富灵气的地方。于是看见翠微深处的圣灵寺,慧通大师正带着弟子慧源,在寺庙旁边的山坡上采集成熟的刺梨——那可是泡茶的好东西。突然,他仿佛看见了慧能——他的妹子立蓉,正绕着天坑近旁的小路匆匆走着,他的内心,便一阵紧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