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愤愤不平地回到家中,但见母亲一个人在厨房择菜,正为午饭做准备。妹妹小玉显然又去了凌风家里。刺绣已让她着迷,每天晚上,她都要在灯下侍弄好久。她甚至将室内的灯泡,换了一只高瓦数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干涉——并非是说用电,而是说不要熬夜影响了身体。可怪就怪在,小玉身体反比过去好了,脸上也出现少有的红晕,一双眼睛也格外有了神气。可见心情愉悦,于身体的重要了。
父亲今日大约不会回来,他去邻县一个同学处了,是在省城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形势变好后,又重新联系上。这位同学办了一家贸易公司,主要捣鼓建筑材料,由于门路广,会经营,几乎垄断了当地的市场。这几年生意虽然主要交给儿子经营,却仍在公司主政。志远父子便也跟着搞一点建材生意。几天前,志远和一个当了小包工头的高中同学说好,供给对方一些材料。父亲今天便为此事而去,今天不会回来。两边都是熟人,不用垫一分钱,便有净赚。他们已不止一次这样干过。
父亲不在,志远心中刚刚积起的心事,便没有人倾诉。父亲和他,既是父子,又像朋友,彼此间好多事都互相商量。可今天,当他心事重重的时候,却独自一人。于是百无聊赖地在客厅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往屋外去了。出门后,他未走正门大路,而是折向屋后竹林。以他现在的心情,不想在大路上遇见人。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呆在憋闷的屋子里,就选择了屋后竹树林。大笼大蓬的竹木遮挡着他,外面的人看不见,他却能从竹树缝隙中看出去很远。
这里正对着灵泉湖,湖对岸山崖壁立,皆被灌木丛林层层遮蔽。因此,说它是崖,还不如说是葳蕤茂盛的绿色屏障。深绿如黛,重重叠叠,如上天竖立于此的一道巨型屏风。凡人不可攀援,便是飞禽走兽的天地。其中,又以飞禽居多。大大小小的禽类,小如拇指,啁啾鸣叫,不停须臾;大如苍鹰,啸叫之声,惊人心魄。布谷之声急切,杜鹃之声凄凉,而斑鸠的苦怨,无论远近,都透彻人心。
在往常,志远对崖畔鸟叫,并不怎么在意。大约朝夕相处,终日耳闻,习以为常的缘故。这已经是灵泉寨人居家环境的一部分了,谁会对它特别留意呢?但在今天,志远却对它有了特别的感觉。尤其是斑鸠的苦怨,虽远犹近,好像就从他心之近旁发出。往日听是“古呵——古”,今天变成了“堵呵——堵”,他心中确实堵得慌,围蔽在四周的竹树,似乎也成了添堵之物。他急于离开它们,于是往竹树林子外边走去。
站在竹树林子外边,心情豁然开朗,顿时便好受了一些。绿汪汪的灵泉湖展现在前方,如一片长圆形的春嫩叶子,在微风中悠然舒展。远处的庄稼正当茂盛,一方青翠,一方墨绿,如同新竹薄篾编织的图案。这时的庄稼苗都不高,庄稼地里要有人,老远会看得一清二楚。志远一眼望出去,却没见一个人影。于是目光沿灵泉湖继续上溯,这才发现有一个人,在春嫩叶子般的灵泉湖顶部立着。仔细一瞧,却是凌风。
今日的凌风与往日不同,他既不是看素娥的坟,也不是闲来观山望景。他今天完全为了探索,寻觅。当他有了这一意识之后,才陡然发现,他已经站在了一个全新的角度。这一角度将他从灵泉寨的常景中擢拔出来,置于了另一个高度。
这在凌风是前所未有的。他也是在灵泉寨土生土长的。如果把灵泉寨比作一株树,他不过也是树上萌发的一片细叶。细叶在树上生长,细叶是树的一部分。细叶了解树么?不了解。细叶会去探寻树么?不会。当他还在灵泉寨苦苦挣扎时,没有想到过对灵泉寨的探寻;在回归灵泉寨这么长时间,也没想过对灵泉寨的探寻。但是今天,他忽然想到了。
这想法,是从立清长辈手上接过宗姓族谱的续修任务时,有所萌动的;是他在认真阅读宗姓族谱时,渐至产生欲望的;是他在动笔之初,对族谱作全面构想时,深思所及的。
深思所及,不单宗姓人的历史,还有宗姓人的地理。历史,总是某种地域范围内发生的历史。地域的方方面面特征,无不渗透到历史之中,影响并成全着历史。历史和地理,本质上不能切分。也许在其他姓氏族谱中,可以不考虑地理因素,但宗姓族谱,却不应该忽略。可惜以往没这方面的记载,是前人认知上的疏忽。他凌风完全应该弥补。因为宗姓族人世居之地,有着大异于任何地方的个性特征。越是鲜明独特的地理特征,越会对人形成潜移默化的影响,只有把人的历史与地域特征连在一起,才可能给后人提供一个更好的族谱文本。
凌风从灵泉湖南边一路行来,思维透入湖水,湖也有了全新面目。这水,既有冷泉,又有热泉,是冷泉和热泉的相互渗透与融合;这水,是从群山深层岩石缝隙浸流而来,经层层过滤,去掉杂质,带走山石养分;这水,能使男人聪慧,女人娇美,卓越之才代代秀出。因此,记人,得记水;记水,得记人。
除水之外,还天生一个灵泉洞。洞长里许,直抵天坑。洞内热泉浸淫,气息微温,隆冬季节,但见雾气升腾。出口所临之天坑更为奇特,乃地壳变迁时形成。翻天覆地的山体重塑,涡旋出如此壮观的巨坑景象。春天的鸟声,最先从坑内传出。凌风怀疑,这灌木丛生、枝叶如帐的深坑,莫不是候鸟聚集的场所?
奇异之洞、壮观之坑,焉有不对常人之思维形成影响的道理?
与此同样奇巧的,则是一条状若游龙的山埂,从庞大的山体旁斜而出,蜿蜒至灵泉寨坝子中心。所谓奇巧,并非单有形体,更有律动。如同真龙一般,有心跳,有血流——泉水自大山深处浸来,在游龙中段成潺潺涌流之势。
几处景观,皆上天之奇俊杰作。凡奇俊之势,必形成奇妙之感应。按中华传统导引行气说,乃天地阴阳二气交汇最为活跃的地方。生长在这一阴阳感应较强之地,必然二气交互频繁,运转有力,使人心清体爽,慧开智增,和顺康泰。
对祖国传统养生文化,凌风一度涉历。虽读过不少西方文化类书籍,但从骨子到理性,他都更倾向于东方文化的东西。比如阴阳五行说,中医的经络说,看似玄奥神秘,难以具象触摸,却越来越令包括西人在内的全人类信服。
独特地理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潜在的,必然的,但也有一定副作用,比如灵泉寨因地理上与外界有一定程度的隔绝,使这里的人有一些保守,甚至表现为自恋、自大和排他。
凌风从灵泉湖与山体豁口连接的地方,上到风水宝墩,举目一望,又看见婵婆站在不远的地方,正对着凌风,雕像般凝立不动。从神态上判别,这会儿她视野较为清晰。那么,刚才凌风的行踪,都被她看在眼里了。凌风却没注意到她,不知她什么时候上到风水宝墩的?
凌风忽然想到,婵婆为什么每天出门,从上到下,从东到西,就像检视自己领地一样,检视每一个地方呢?她一定自视为灵泉寨资格最老的主人了。只有主人般的拥有和眷恋,才会如此饶有兴致地重复光顾。
宗姓族谱,难道不该把婵婆列进去么——这又是他蓦然想到的。可惜在已有的文字中,没有关于婵婆的记载。是不是因为婵婆不姓宗,也不是嫁入宗姓的女人呢?可她是祖爷爷的人啊!祖爷爷漂洋过海留过学,参加过震惊世人的大变法,这永远是宗姓族人值得骄傲的事情。而婵婆一直伴在祖爷爷身边,从未须臾离开。祖爷爷去世后,仍与其家人相伴。直至百岁高龄,仍在祖爷爷晚年生活之地恪守不去。
是不是因为婵婆来历不明?可不管怎么说,她尚未萌事时,就被祖爷爷带在身边了。虽然祖爷爷并未明确说过,她就是他的收养子女,但却是祖爷爷将她养大,实际上也如养女一般了。唯一不足的是,祖爷爷没有给她完婚,孤身一人,一直是仆人的身份。可又正因为有了这一身份,才使她在刚解放时未受牵连,由此得到各级照顾。
越是觉得该把婵婆补进族谱,便越有和婵婆交流的欲望。他知道婵婆轻易不会开口,并且由于耳聋,不可能听见他说什么。但他从来都认为,婵婆有着极强的感觉能力。他有过多次这样的体会:一旦婵婆眼睛清晰起来,眼里就会有丰富的内容。
可是,当他要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婵婆却倏然转身走了。真的如同有了某种感应似的。看来她是不愿与凌风“说”什么。凌风自然不好追上去,他不能勉强老人。虽不能知道她离去的真正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会讨厌凌风。
婵婆走了,缓慢地走了,往风水宝墩末端——也就是樱花树所在的地方去了。按她往日检视的路线,接下来本应该去灵泉湖边,沿湖行进,再进入林盘。是凌风的出现,让她改变了路线。
志远沿竹树林边的小路,往北行去。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才11点多,距乡村吃饭的时间还早着哩!
这条小路,平时少有人走。路小如羊肠,在草丛中蜿蜒,要绕过志远家一块包产地后,才汇入一条主道。正因为有一块包产地在这里,志远一家才常从这路上走,否则,小路便可能荒芜废弃了。所以,志远走在这条路上,总有一点在自家园子漫步的感觉。
当他走过自家包产地时,忽然瞥见一个人影。所谓“瞥见”,便是在若隐若现中恍惚看见。是渐渐长高的玉米叶子遮掩的缘故。小路本就很小,伸手扬臂的玉米叶子将它全部遮断。行在这样的路上,肯定时隐时现。
在如此静寂无人的环境中,倏然现出个人来,志远不免一惊。是谁跑到他的玉米地里来了?这是他家的地方,他对这里已经有了一点“领地”的感觉。忽然有人进入他家的领地,怎不引起警惕和注意呢?于是他停下脚步,将身子偏在一旁,细细观望。
原来是个女性。再一细看,竟是庭花。这女子,整日东游西逛,怎么窜到他的地段来了?“侵入”,他忽然想到这个词。再看庭花,正手执一支野菜秆儿,边走边扬手击打。每一下都打在玉米叶子上,发出扑扑的声音。
志远心里很不舒服,再加来人是庭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庭花何人?小龙的妹妹。小龙何人?正是他此刻咬牙切齿痛恨的对象。陡然间,心中便升起一股报复欲念。他得想个法子教训教训庭花,也算是对小龙的一点警告或提醒吧。
站在风水宝墩上的凌风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当他还未长大的时候,母亲曾对他讲过天坑地缝的故事。若干若干年前的天坑地缝和风水宝墩,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其时到处是树林,一片葱茏茂盛,越往高处,林子越密。最浓密的地方,人也无法穿越。尤其天坑地缝,为蓊郁的大树和葳蕤灌木藤丛覆盖,根本看不出坑与缝的迹象。只有当地人知道,外来者一概不知。于是有人掉入巨坑深缝中的事,常有发生。一旦掉入,就永不得出。即有当场不死者,也会在哀号伤痛中慢慢死去。到底坑底和深缝中,有多少具白骨,无人知晓。因为太陡太险,无人能够下去,只有飞禽和野兽,能在这样的地方任性逍遥。它们飞翔着,奔跳着,嗥吼着,鸣唱着……晴日是欢声,雨夜似哭号。
老坟中的祖先为何独独看中了它?是否恰恰就在于它的异常和神奇呢?奇生奇,异生异。祖上堪舆有术,逆向思维,终使其后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繁衍昌盛。斫树割藤,刈草为地,乃耕作之需。此外地盘,尽皆护卫如初。要不是20世纪50年代末期,一场荒唐的“大炼钢铁”运动,漫山遍岭的丰丛茂树,断不会遭到如此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