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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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祭祖之路(1)

长嫂家的荒滩地很不规则。当初划分时,是一个长方形的,后来在耕作和拓宽的过程中,徐氏弟兄又把一段荒沟利用了进来。荒沟虽只二尺来宽,却有几十米长,多是石头,绝少泥土。这也是当初将它弃置一旁,不予划分的原因。其实所谓荒沟,并非真的是沟,乃天然生成的略低一段,看似废弃的一条沟而已。又恰好位于灵泉寨与徐家庄的分界线上,便成了天然地界。可徐家庄的庄舍还在距此较远的地方,须沿山崖绕过去才能望见,这儿只是它吊出来的一只角。徐氏兄弟用三轮车运来泥土,将荒沟填平,荒滩地就多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还有一条路从荒地中间穿过。路宽不过三尺,却是非比寻常的一条圣路——宗姓人去祖坟的必经之路。

志武的推土机,既要在长嫂家的荒地上作业,显然不可能把一条三尺来宽的路单独留在中间。于是,“采沙场断了上坟路”这一消息,顷刻间传遍灵泉寨。

这消息对一般年轻人而言,并不怎么在乎。因为新成长起来的这一辈,去祖坟山的机会不多。上坟多是父辈的事。有时年轻人去一去,兴趣也并不在上坟,往往香火纸钱,随便燃一些,便匆匆离去,年轻人常走的路,是进出村寨的路。进出村寨的路有两条。大路可通汽车,绕个弯,就到了渡口。若不过渡,顺河上行,二十里许,便是大桥,过桥距县城就不远了。小路不绕弯,直插渡口。只是路小而窄,有一段要在卵石坝中间上下起伏。去对河镇街的人,若骑自行车或摩托,便走大路;若步行,便走小路。

要是志武把进出村寨的路断了,年轻人肯定反应强烈。至于上坟的路么,断与不断,都不会十分在意。

年龄稍大的人就很敏感了,一听说志武断了上坟路,便都议论纷纷,愤愤不平,又开始咒骂志武为不肖子孙。

当然有人感到高兴。不用说,是郝家海成和守云。尤其海成,一听说此事,便又喜形于色。但他的愉悦,只有在家中或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在外面——尤其有宗姓人的场合,断不会流露一丝半点。

海成喜滋滋地来到守云家屋正对的路上,守云看见他就出来了。弟兄二人似又恢复了往昔的默契。显然海成对小龙去沙场打工的事,已经不再计较了——至少,不再在守云面前表示多么不满。传言所谓庭花受辱之事,也不再提。庭花不承认,便都是莫须有的事。再提,不等于自找没趣么?他更看重的,还是与守云兄弟的配合。几十年都这么配合过来了,一旦失去一方,谁都不习惯。尤其遇到大事的时候,单独一个人,总是没趣。所以海成一定会来找守云。

海成问守云,知不知道沙场的情况?守云怎么会不知道呢,每天小龙回来,他都会问一问。志武已经买了长嫂的荒滩地,还要把宗家通往祖坟的路也掘了。他把小龙带回的消息重复了一遍,海成听得乐滋滋的,说:这都是他们本家人干的,换成外人,谁敢这样?

对当年的埋坟风波,海成记忆犹新。在那样的年代,宗姓人居然敢把别人埋好的坟给扒了,还将棺材掀起,他百般努力,跑上跑下,也没能把宗姓人镇住。虽然被掀翻的棺材又重新入土,却已大异其地。徐家人想沾宗姓人的风水灵气,也彻底落空,尤令海成震惊的是,刚刚包产到户时,四类分子全部摘去帽子后,宗姓族人,居然掀起了祭奠祖坟的高潮。其热闹场景,几十年从未有过。除夕前一天和清明节,宗姓族人两次聚集老坟山上,人数多达数百。香火纸钱成堆焚烧,烈焰腾腾,浓烟滚滚,鞭炮炸响,震耳欲聋。第一次是立凯带头,以后都是定文。他将此事急报上面,乡政府领导却不以为然,说只要不扰乱社会治安,便都是人家的私事。他真是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还好,宗姓族人的祖坟大祭,并没有坚持几年。这得力于政策开放,使偏处一隅的灵泉寨也与外面有了联系,外出打工挣钱的人越来越多。目光的外视与注意力的转移,越来越影响着祖坟大祭的人员数量。到最后,便只有十来位宗姓长辈和为数不多的一批中年人了。再后来,长辈们也不再号召大家,只要求每年清明或春节,去给自家父母上坟的时候,不忘给老祖坟也点上一炷香烛。海成心里的压力,也才随之减除。现在更好了,是他们自己的人,要把世世代代的上坟路给掘了。也许只是暂时的,以后还会恢复起来,但毕竟已给掘断了,再续的路,也就不是原先的路了。这说明什么呢?至少,也算不吉利吧!他为此大感欣慰,并暗暗感谢这个志武,做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只是志武也是宗姓后辈,挣的钱越来越多,每想至此,心理又有些不平衡罢了。所以,对长嫂卖荒滩地的事,他既觉得好,又觉得不好。好就好在因此而掘断了宗姓人的上坟路,不好就在于成全了志武这小子。

志武掘断上坟路的消息,无异于给立清当头一棒,他几乎快要气晕。本来,经过长嫂的温存劝解之后,这几天,他的心里已平静许多。他知道长嫂是真为他好,所以把长嫂的话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长嫂言之有理。他何必死守着过去的一些规矩呢?现在的年轻人不吃这一套,你又有什么办法?你说服不了他们,更阻止不了他们,硬要去说服,硬要去阻止,结果只有讨气的份儿——气坏自己。前一阵,他确实因为生气的缘故,感到身体受损。大儿子回来,也是这样劝慰他的。儿子都这样说,他还有什么怀疑?长嫂的温情,更是熨帖在心上。于是,努力不去想沙场的事,心里也就不那么堵得慌了。可是,志武居然得寸进尺,以为无人能管他,便到了如此猖狂的地步,居然要把世世代代全族人上坟的路,也一下子给掘掉,这已经不是卖不卖荒地的问题了,完全是造反,和挖祖坟已相去不远。他是长辈,并且是长辈中最具权威的人,族人眼睛都看着他,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如此严重的事,他要不出面管一管,说得过去么?情况已是十分紧急,不容他有丝毫迟疑,否则将难以挽回。

他立马起身,去找定文。定文不在家,只有立凯。可立凯能想出什么妙策来呢?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但阻止志武掘路,又刻不容缓。情急之中,心里倏然一亮,忽然想到凌风。此前,怎么就没想到他呢?其实许多事情,他都可以和凌风商量的。相比于定文,凌风不更加见多识广么?在许多事上,必然更有见地。

立清顿时高兴起来,急忙赶往凌风家里。走进院坝,就看见宽阶沿上聚了几个女人,正低头弄针线。凌风母亲严氏也在其中,是年纪最大的。另外三个年纪轻的,一个是定文的女儿小玉,一个是海成的媳妇银秀,一个则是他的小儿媳妇唐女。他感到意外,她们怎么都聚到这里来了?而且是几个彼此不大相干的人?小玉从来身子弱,爱弄针线,这他知道。可海成的媳妇,怎么会到一个宗姓老太婆这里来呢?还有唐女,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平白无故聚到这里来做什么?这几天地里没啥农活,她本应该在家里料理一些家务,却一个人躲这里来了。

唐女一抬头看见他,喊了声“爸”,几个人便都把头抬起来,看向了他。严氏一看是立清,连忙招呼:稀客啊,快过来坐!

小玉和银秀只是看着,没有说话。严氏见立清一副疑惑的样子,便解释说:她们几个,都来向我学针刺。

立清重复了一句:针刺?

显然不明所以。

严氏便又说:你们宗家祖传的女红针刺呀!

立清这才听明白了,便“哦哦”地应着,点了点头。他已多年没听过这个名称了,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与此相伴的,则是惊讶与欣慰。小时候,他常看见母亲和奶奶刺绣。后来娶了亲,妻子也学着刺,再后来,就没看见谁刺绣了。他虽不是女人,对此也多有遗憾,每当想起,总觉得宗姓人缺失了什么,他除了发出无可奈何的慨叹,还能有什么表示?可今天……原来,严氏还保留着这一祖传技艺,真让他喜出望外。严氏不忘将它传给后辈,真算得上为宗姓立了一大功劳。只是,银秀……她怎么也来了呢?他不好当着银秀的面向严氏发问,只是皱了皱眉。

这时凌风出来了。他是从书房里走来的,母亲的话他已听见,所以一走出来,招呼过立清叔公之后,就接过这个话题继续说:她们几个,都是我动员来的。我想,趁我母亲还健在,将这祖传的技艺教给大家。叔公你还不知道,我们宗姓女红针刺做出来的东西,漂亮得很。这在灵泉寨或许感受不到,放在大城市就非常独特了。最近我又在祖传的花色样式上,作了些改进和补充,重新给她们构思了一些新的图式和品种,就不单是原先的腰带、垫底、鞋面、被面、枕头一类了,还与现代城市生活相结合,在围巾、披肩、桌布、壁挂、手包等等方面做文章。她们负责绣,我负责对外联系销售。这不也是增加收入的一个途径么?现在的农村,一家一户干活,效率不知比过去高出多少倍,闲下来的时候太多。若把这些有空闲的妇女都动员起来,肯定能在刺绣方面形成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