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灵泉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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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天坑风情(2)

至少两个人,上山砍树来的。可来人到底是谁呢?不是很清晰的声音让他们一时难以分辨。而这一片林子,当初是划分到哪些人头上的,他们也不大清楚。总之是灵泉寨的人,必须回避才行。这时,又听见来人穿越草藤灌木弄出的声响。怎么办呢?再回到天坑洞口显然不可能。向左边或右边躲避,也不太保险,因左右两边的林子都不如这一带茂密,稍有不慎,即被发现。只有往茂密林子深处避让了。志全在前,小春在后,相跟着往更茂密的地方转移。每行一步,都注意以大树为屏障。可砍树人偶起的说话声,似乎也是依他们所行的方向而来。只得继续避让,再避让。

二人边退边就有些后悔起来,先前真不该离开天坑。唯天坑洞口处,才是万无一失的地方啊!如同在洞口玩耍的小动物,一有风吹草动,旋即避入洞中。若是狩猎人从洞口拦截,便无处藏身了。他们眼下的情形,不就有一点像吗?幸好来人还没有发现他们,他们就还有继续躲藏的可能。

终于走出这一片更加茂密的灌木丛,抬头就看见了圣灵寺——他们已经站在寺庙后墙脚下了。怎么办呢?难道还能折转身去么?虽然此刻并没有听见砍树人的任何声息,但并不能说明他们已经去了别的地方。说不定,也正朝圣灵寺走来呢!这时志全想了想,便拉着小春的手,贴墙根往左边行去。他记得,往左有一道小门。在此紧急情况下,不如从小门进寺庙躲一躲了。

贴墙走了好一段,也没听见寺庙内有什么动静。这里一片静寂,如同一座空寺。看来,这几天确实不是朝寺进香的时候。终于寻到后墙小门。门关着。

小春说:怎么办啊?

志全说:别慌,我先试试。

于是伸手去推。门虽不动,手掌触到的一块板子却往后掀开。志全于是灵机一动,从那儿伸进一只手去,慢慢将门闩拉开。门开了,是一间小屋。二人轻轻走进去,返身把门关上。他们以往很少来寺庙,尤其对寺庙后面的房屋,更是一无所知。所以,走进来的这间小屋,到底居于寺庙后面哪个位置,是做什么用的,都一概不知。但见正对小门的一面墙,摆了一排高高的柜子,有一扇柜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排列整齐的书。书都很旧,是那种老古式的东西。志全想,这是不是所谓经书一类?立柜对面,靠墙摆放一张小桌,小桌两旁,各一张木椅。小桌上一把瓷质茶壶,茶盘里两个杯子。靠里一张木椅旁边,另有一道小门,通往外面一间屋子。

二人环顾一圈之后,并没去椅子上坐,只在立柜旁边站着,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欲砍树人远去,他们就立即离开。毕竟未经允许就进了小屋,而且是擅自抽开门闩,若被寺庙住持发现,定当受责。受责事小,暴露了他们的关系事大。寺庙住持虽不在村寨中生活,也难免泄漏他们的秘密。尽管住持慧能也是宗姓,论辈,是二人的长辈,也有一段情爱悲剧的经历,但不能因此就表明,她不会把他们的事说出去。二人不能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一般。寺庙的屋子这样多,慧能师父不会这么凑巧就走到这间屋子里来吧?这时传来击钟的声音,是正殿佛堂摆放在菩萨面前的钟。既是击钟,想必住持就在正殿了。二人于是放下心来,倚着墙壁,长长地舒出口气。

小屋门关着,砍树人再也看不见他们,眼下这间屋子又成了二人的小小天地。要永远这样多好,什么也不要出现,就只有他们和这样一间屋子。若不是有一股股供佛燃香的气味传来,还真有一种家的感觉。

正当二人开始有一点美好感觉时,忽然就听见脚步声了。脚步声不是来自小门外边,而是来自寺庙里面。二人顿时警惕起来,一颗心重又悬起。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二人愈益惊悚,只有更紧地靠向立柜,以避开另一扇房门。同时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走进这间屋子啊!即使真是向这间屋子来的,也希望只是进来匆忙取一样东西就走。他们被立柜遮掩,或许不会给发现。情急之中,他们也想过再从小门退出,可是将冒更大风险,只有听天由命了。小春头靠墙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心里担心的事,往往就会发生。果然脚步声越来越响,直逼侧边这道门来了。随即,志全看见一只脚——穿黄面鞋、黄布袜子的脚——跨了进来,接着又是黄布长衫的下摆。很快,便又看见了进来的人,正是寺庙住持慧能师父。慧能也同时看见了他们,顿时一惊,迅即垂目,双手合十,念出“阿弥陀佛”。

惊慌失措的志全忙说:我们……

本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春早已睁开眼睛,如同一只小兔,在微微战栗。

二人的情状,慧能大约瞥见,于是分开合十之手,看着二人,以平静的语气说:别怕,来这边坐。

二人依然未动。不过慧能的平静与和善的语气,已使两颗悬浮的心多少有些着落。

志全又开始解释:我们在林子里,有人来了,我们怕,才把门弄开。

慧能说:寺庙里没人,几个进香居士前天才走,只有两个年纪稍大的,要住些日子。她们在那边房中。

慧能也在解释,意思让他们不必担心。

志全小春十分意外,寺主居然如此友善,于是顿生感激。志全说:谢谢。接下去,却不知如何表达了。他也不想说得更多,还是尽量隐蔽身份为好。稍待片刻,便即离去,慧能也就弄不清他们到底是谁了。

可是,慧能又说话了。她说:其实这几天我都看见你们,在天坑那儿。

志全小春又是一惊。原来他俩的行踪,早在慧能视线之内。

慧能注视着他二人,又以平静和善的语气说:这一带,平常时候没有人来,就是来进香的居士,也不会走到寺庙后面。

志全小春只是点头。慧能稍停,便又看着小春说:你是志才的女儿吧?

这一问,无异于一声响雷,震得二人惶恐不安。慧能却又看着志全说:你是立家大哥的儿子。

原来,她早把他俩弄得一清二楚。他们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身份被揭穿,把二人置于无地自容的境地。情急之中,志全就跪了下去。小春见状,也随着志全跪了下去。跪在地上的二人,一个喊立蓉姑姑,一个喊立蓉姑婆,完全以宗族辈分相称。他们只是喊着,并没有说出什么来,显然是一种哀求的呼声。

慧能连忙扶起二人来说:过来,过来坐下,坐下说。

把志全小春安排在两张木椅上坐了,她自己从另一间屋里,端来一张同样的椅子。

志全和小春像听话的小孩子,乖乖坐着不动。眼下二人,已经完全没了主张。他们实在不知,这位宗姓长辈的出家人,究竟会怎样对他们。

慧能坐下之后,又说:你们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会给你们保密。你们想想,我常看见你们在那儿,要不替你们保密,村寨里早知道了。

仔细想想,确也如此。作为出家人的这位宗姓长辈,虽不在宗姓人聚居的地方生活,却常有村寨中信佛的老妪来寺庙走动——或因家里什么重要的事,来寺庙烧香许愿、挂个功果什么的,慧能要不保密,早把他二人的事告知她们了。这样一想,也就对这位宗姓出家人完全放下心来。可二人又着实迷惑:慧能是怎么弄清他们身份的呢?已经恢复常态的志全陡胆问道:立蓉姑姑,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慧能微露笑意说:开初,我也没认出。后来,就认出了。

志全更加迷惑:怎么开初没认出,后来就认出了呢?是有人告诉你么?

慧能摇摇头,说:不,凭感觉。

感觉?志全和小春都喃喃念道。

慧能说:这地方,怎么会常有同样的两个人来呢?肯定就是灵泉寨的人了。看看你们的样子,想想村寨中年龄大一点的人的模样,很快就联系上了。你二人,都有点像你们的父亲。尤其志全更像。

志全小春恍然大悟。慧能又问:只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志全说:一年了。

小春说:你胡说什么?真有这层关系,也才半年多点。

小春有点不好意思。慧能说:总之你们有了这层关系。

志全说:所以,我们只有躲着、藏着,就到天坑这儿来了。

慧能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闭目念叨,只见嘴唇动着,却并不出声。

慧能的“阿弥陀佛”充满玄机,既有认同,也有惋惜,同时不无担忧。先前有点不好意思的小春,忽地昂起头来,显得有些激动地说:到时候,要不允许我们,我们就逃。

慧能终于从阿弥陀佛的玄机里面走了出来,明白言道:也不必过于担忧,现在,可不比过去了,何况婚姻法上也没这条限制。

志全说:志武哥也是这么说的。

慧能说:志武也知道你们?

志全点点头。慧能说:毕竟还有支持你们的,这就和过去大不一样了啊。

志全小春立刻想起立蓉长辈的婚恋故事。慧能脸上掠过一丝愀然的神色。不过稍纵即逝,又对二人言道:肯定会有好多人反对你们。尤其宗姓长辈们,包括你们的父母。不过最终也拦不住你们。

小春愤愤地说:如果不让我们结婚,我就出家,到你这里来!立蓉姑婆,到时候,你会要我么?总之你这里也需要有人继承。

小春如此说,志全眼里就泪浸浸的了。

慧能说:阿弥陀佛!说到哪里去了,不会到这一步的,一定不会。现在不是过去,你们还得心愿坚定,心缘方能长结啊!只要坚定……我相信……

说到最后,慧能又似喃喃自语一般了。她仿佛又回到过去,自己在对自己说话。当年的她,百分之百是坚定了心愿的。其实当时的婚姻法,也同样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只不过当时的现实万分险恶,根本不按法办事。现在不是一再提倡依法办事,依法治国么?在佛教协会开会时,民宗局的领导多次这样讲。何况,《婚姻法》又作了更为人性化的修改。事隔多年以后,宗姓族中又出现了类似她当年的情况。真可谓彼一时,此一时,看来应是两重不同的天地了……正是缘于这样的信念,她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番充满希望的话。她对他们支持,同时也是对自己的支持——对自己未了之愿的支持和满足。

志全和小春也就渐渐高兴起来,仿佛看到了希望。其实,这希望从来就存在于心中,只不过有时显得模糊和隐约。比如当对前途担心的时候,一旦得到支持和想到有利的方面,隐约和模糊的希望线条便鲜明起来,如同城里的霓虹灯一样闪烁五彩光。尤其是和志武说上话的时候。志武是他们的支持者,是他们反叛行为的鼓动者。现在又多了一个慧能——不,立蓉长辈。二人就感到更加充实和自信了。

人,一旦没了自身的忧虑,便会想到他人。此刻志全和小春便是这样。眼前的立蓉长辈,一直是很值得他们尊敬和同情的人物。她才是灵泉寨这方面的先行者和榜样。要没一点执著的追求和真正追求者的精神,在当时那个年代,能做到那样么?虽然她的追求最终失败了,但原因不在她。现在——正如立蓉长辈所言——好些方面已和过去大不一样了,一度中止的追求,为什么不应该承续下去呢?

志全和小春,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这点。志全说:立蓉姑姑,其实你应该像当年一样。

小春接过去说:立蓉姑婆,志奇叔不是早已经回来了么?

立蓉听了,脸上似有惆怅之色。约略沉吟之后,以平静的语气言道: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和当年相比。当初,我只是一个一心一意执著追求的年轻女子,之外的一切,对我都不存在。现在,我已经是一个真正出了家的人啊!

志全说:立蓉姑姑,你也才六十来岁吧!

小春说:人家志奇叔至今一个人,在镇街上住着。

立蓉说:岂仅是年龄问题?我身上承担着师父临终托付的一切。当初师父接纳我时,我就发过大誓的。师父临终前,让我将最初的誓言重复一遍,我得好好接过师父的衣钵,让圣灵寺香火不断,代代传承。

言至此处,微眯双目,将左手掌立于胸前,右手则抚着垂挂的佛珠,又复归了慧能本相。

志全不得不问:可眼下寺庙,只有你一个人。

慧能说:居士上千,佛缘广结,至于年轻弟子,佛教协会不日即可派来。

小春有些忍不住了,突口说道:你怎么不替志奇叔想一想呢?他之所以服刑,最根本的,还是因为这事,至今一个人,不找老伴。前几天,他又回到灵泉寨,站在风水宝墩上好久好久,老往这里看。他也不和村里人说什么,一个人来,一个人去。

志全急拉小春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因他看见慧能已是神色黯然,除了轻声念着“阿弥陀佛”四字,不再有任何表示。